行船长江

文/符纯荣

如果说，黄河给人带来的是苦难深重的疼痛，那么，万里长江则是一条富庶的江、繁荣的江，让人感受到无限充沛的朝气与活力。

我十八岁那年暑假，父亲及其同事到湖北省洪湖市出差，顺便带上打小就喜欢“撵路”的我也去“见见世面”。一个轻雾蒙蒙的早晨，一辆“达宇牌”小汽车从山坳里的小镇出发，经过达县、开江、梁平、万县，于黄昏时分，被洪水滔天的长江拦住了去路。

在万县城区颇为热闹的二马路，我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长江——多么宽阔、浩大的一条江啊！尽管穿行于崇山峻岭的中上游与汪洋恣肆于中下游大平原的宽度相差甚远，但对于未见过多少世面的我来说，它的波澜壮阔与激情澎湃足够震撼人心，无惧艰难险阻的这份自信与气度，完全对得起世界排名第三大河这个身份。

由于上游普降大到暴雨，洪峰此时正在迅猛过境，江面宽度大约被扩展到了好几千米的样子。放眼望去，视野所及，除了远处的青山、身边的楼群，就只剩下一大片汹涌而浑黄的江水了。洪流湍急，波涛跌宕，巨大浊浪狠狠地拍打在临近江面的石梯坎上，溅起一连串心急火燎的浪花。那来者不善、气势汹汹的样子，实在令人望而生畏。

此时的万县城区，还没有在长江上面修建一座大桥，两岸往来全靠各型渡轮。按照原有计划，我们将与车辆一起借助趸船过江，然后取道湖北恩施前往洪湖，但这个计划被一场洪水给彻底改变。由于趸船停止过渡，洪水在短时间内并无消退迹象，作为领导者的父亲果断决定，驾驶员第二天自行驾驶车辆原路返回，其余人等则立即购买船票，沿着长江三峡、葛洲坝、宜昌、沙市这条水路，继续后面的行程。

第一次见到长江，第一次乘坐大型游轮，第一次即将经过向往已久的长江三峡，这阴差阳错的美，实在来得太好了！入夜登船，驻留至清晨五时，游轮方才缓缓启动。进入航道之后，两岸青山相对而出、绵延不绝，纵然洪流很是迅猛，客船一路顺流向东，却行驶得十分平稳。在我的眼前，巨大船体划过汹涌江面，发出“哗哗哗”的排水之声，时而有不安分的一两个浪头与稳重船舷发生碰撞，将一大串细碎浪花抛上甲板，不断引发游客满是欢悦的喊叫，以致于“突突突”响个不停的引擎发动机声音，在我的耳畔也是无比美妙。

其时，三峡大坝工程建设正处于厉兵秣马的前期准备过程，长江水位尚未得到大幅度抬升，不久后便将进入搬迁的沿江县城或乡镇，仍在演绎着即将谢幕的烟火故事。由于地势的特殊性，三峡地区的城镇街道选址受到很大约束，各种建筑只能因地制宜，大多呈阶梯状摆放在面江而立的陡峭山坡上。沿途所见，趋于陈旧的街区，挂在陡壁的吊脚楼，影影绰绰闪现其间的凡俗背影，真的像一幅幅色调灰度的立体画面，让我有幸在三峡库区形成前的最后时刻，将它们分别装进记忆之中。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不可多得的绝妙风景，也让举世闻名的长江三峡从初次见面起，就给我留下了此生难以磨灭的印记。

整整一天的行程，在客船刚刚驶离奉节白帝城便被卷入逼仄夔门那一刻开始，到达了高潮部分。就那么一转眼间，江面宽度从上千米迅速缩短为一两百米，急迫流水从有条不紊到争先恐后，把触动内心的慌乱依次传递给心跳加剧的我们。奇峰陡立，峭壁对峙，激流滔滔，江风扑面，镇守两岸的断崖绝壁近得仿佛触手可及，而悬垂于头顶的山岩似乎稍有不慎就会掉落下来，那道宛如鬼门关的小小夔门，实在令人惊心和后怕。

在骤然变得狭窄的航道，江水动荡、奔突，客船努力保持平稳，身不由己的绝境，强烈刺激着游客的视觉神经，引发一阵阵眼界大开的兴奋。跌宕江面之上，不时会遇见一艘小船对向行驶，两船交错而过时，虽然小船距离我们乘坐的千吨大船尽可能远一些，但在巨大浪涛冲击下，依然身不由己地起伏，就像一枚菲薄的纸片随波逐流，那弱小无助的样子，像极了深陷于困境中的人类自己。

驶过瞿塘峡之后，客船依次进入巫峡、西陵峡。窄如走廊、雄奇险峻的瞿塘峡并不长，给人的印象却最为深刻。巫峡稍微改变了险峻程度，变得绮丽而峻秀。沿途奇峰突兀、江流曲折，船行其间，宛若进入一条瑰丽无比的画廊，充满了诗情画意。船过巫山十二峰时，最负盛名的神女峰上空，正是微雨霏霏、云遮雾罩，傲立天边的仙女一直不肯露出娇羞的面容，让人倍感遗憾。西陵峡则延续了三峡特有的奇险，且滩多流急、层出不穷，密集分布于江面的航标灯，明确提示着一路的艰辛与凶险。

在我此生的游历中，全程只走过一次的长江三峡，保持着三峡电站库区蓄水前的原始和野性之美，生动诠释了雄、奇、险、秀的丰富意蕴，是我见过的最为绮丽壮观也最为丰富精彩的自然景观。风姿绰约的峡中云雾尤为动人，那雄奇壮美而又幽深秀雅的风姿，让我对唐代诗人元稹笔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千古名句，有了生动的体验和切身的理解。

位于西陵峡尾部的三斗坪，彼时正紧锣密鼓进行着三峡大坝项目建设的前期工程。沿着江岸摆开的工地上，大型机械和大型车辆随处可见，山丘推平，建筑新立，这片搁置于深闺亿万年的处女地，正在我们眼前发生历史性的巨变。而这座迄今为止世界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更以热火朝天的方式，与我们达成了一场过目不忘的遇见。

当客船驶出南津关，意味着惊心动魄而又妙不可言的长江三峡之行到此结束，而我的心仍旧悬垂于激越的半空，久久不能平息。看不够的山水，带不走的风景，揽不住的心跳，被一股脑装入梦的行囊，值得用漫长时光去进行梳理和回味。

这些年来，我陪同亲人或朋友多次沿江而行，除了三度游览巫山小三峡，并未借机重温一遍令人记忆犹新的大三峡。不可否认，自从三峡大坝建成并分期蓄水以后，长江水位随之抬升一百多米，随着库区功能的日趋完善、水利资源的有效利用，从根本上降低了长江中下游地区曾经肆虐的洪涝灾害风险，也为国家经济快速发展提供了充分的能源保障。与此同时，三峡库区的形成，大量弥足珍贵的古老城镇、自然景观和人文遗存亦沉入水底，我实在担心那无可比拟的原始之美也会因此而改变。

当客船经过葛洲坝，江面变得越来越开阔，平缓而丰盈的流水尽情滋养着富庶的大平原，理所当然地衍生出长江中下游的丰饶与繁华。顺流而下，沿岸景象明显更加时尚和繁盛，宜昌、枝江、荆州、武昌等古老而热闹的港口码头，商贾往来，背影穿梭，延续着千年不息的璀璨灯火。

长江经过的地方，就是一条中华民族的经济命脉、人文走廊，谓之黄金水道，实不为过。越是到了长江下游，依傍其上的市面越是繁华，人文风韵更见源远流长。多少年来，江上百舸争流、繁星点点，无数时代的发展，在其中意气风发地闪烁，又不可避免地经历沧桑演变。饱含人间冷暖的烟火故事，与从不间断的江水融通交汇，点点滴滴，意味深长。

在我的心目中，长江是大气的，也是特别慷慨的。三十年前的第一场遇见，长江便将最为瑰丽的那一段风景大大方方地交给了我。她的神奇，她的壮丽，她的激情澎湃，为我们展示出生命的力量，也彰显着时代发展的无限生机与更多可能。

感谢长江！对于这份宽厚的情谊，我会永远感念于心。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