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苟永菊

窗外的雨被夜蒙住了视线，滴滴答答一直没有停。“老家的瓦屋会不会漏雨哦？”母亲朝着老家的方向自言自语。

一个多月前，母亲因为脚受伤被我接到了城里来治疗。“只要走路不痛，我就回乡下去。”一周前，她执意要拆下脚上的石膏，打了一盆热水洗了一次舒舒服服的脚，下地走动更勤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不止一次对她说恢复走动要循序渐进，不可太用力或走动过度而影响到跖骨的愈合，但母亲自有她的一套疗伤理念，“大棚里的苗苗就比不上野生的苗苗经受得起折腾，人啊，莫太娇惯自己，我能走就多走一阵！”

母亲很执拗，父亲离世以后，哥哥们一直不允许她回乡下住，母亲不习惯城市的热闹以及邻里之间的淡薄，乡下有亲戚乡邻们以及她所熟悉的乡音，还有她喜欢侍弄的瓜果蔬菜，她还是犟着一个人独居在老屋。哪怕我隔三岔五就回乡下老家邀请她来我家住段时间，可她总是以鸡鸭和庄稼离不开人来加以拒绝，“乡坝头空气好，我饮食习惯又和你们不一样，一个人手脚动得了，住在一边还舒坦些！”我的邀请自然而然落空。这次因为意外受伤才不得不进城来，也算是在我家住得最长的一次。这段时间她偶尔会念叨一下往日里被当成宝贝的那些青菜萝卜，“你给旁边的乡邻打个电话，他们想吃啥菜就去我地里摘就行了。再好的瓜果蔬菜，要填到肚子里才是好东西，要不然就是白长了的！”母亲的生活法则是在她这七十多年的实践中得出的一种经验与判断。

按常理说，健康与肠胃功能的好坏肯定是密不可分的，清淡饮食忌生冷辛辣，这是养生的基本常识。可母亲的胃偏逆，青椒拌皮蛋可以吃一大盅，每年夏天在乡下午饭要煮一大锅稀饭，蔬菜炒一大碗，晚餐接着吃午饭剩下的冷饭冷菜，几十年这个习惯一直不变。在我家这段时间有次下面条忘了放油辣椒，她说吃着寡淡无味。母亲的身体从无大病，血压血脂血糖一直正常，最多一年有点小感冒。这次调养脚伤，医生强调说钙片牛奶鱼汤骨头汤对骨骼的愈合有益，前大半个月我轮换熬制汤料同时又加了当归党参枸杞，结果母亲一量血压升高到150，吓得我赶紧把肉汤停了下来。“你们别让我吃好很了，我不吃鸡鸭嘎嘎还安逸些。”后面这些天我就注重均衡搭配。天天吃鱼吃肉在城里本是习以为常的事，但母亲在乡下大多以素食蔬菜瓜果为主，老家冰箱压着的肉大多都是儿孙们回去帮着吃完的。

母亲喜欢随遇而安，但也不缺乏与时俱进。母亲没上过学，但凭她多年的经验从乡邻们的名字以及各种宣传标语字的积累也能认识一小部分。智能手机功能繁复常常是老人用手机的难点，没想到国庆前女儿邀请外婆去北京游玩，为了顺利达成北京之行，母亲学习微信的界面还算顺溜，掌握了语音通话、红包接收等功能。支付宝、铁路12306、天府通这些APP软件，母亲也从陌生到熟悉，逐渐融入到了互联网时代。

母亲不但耳聪目明，且思维清晰。我在家的一切活动，只要在她“掌控”的视线范围之内，她就坐在沙发上一如当年我还是小女孩般地“指挥”着我：炒白菜胡萝卜别放咸了，炒花生米冷油下锅，冰箱剩的菜要先吃，甚至煮米用几杯，哪些先买的菜要先吃……她一叨叨这些就让平时里常被朋友夸着能干麻溜的我显得有些尴尬，在她眼中，还当我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和母亲一起呆着的时候多了，聊的话题自然也是天南地北扯拦山网。但更多的还是乡下母亲生活圈子的那些事，哪怕一件琐碎的细微小事，从母亲的嘴里蹦出来，也是带着一种别样的情愫。亲戚邻居们哪家孩子书读出来找到了好工作；哪家孩子打工发达了；哪家庄稼种得多收成又好……“去年苞谷地莫名地被啃了一大片，我连续守了几天才发现是被邻村的一条野狗咬的，这死瘟丧，不晓得是啥子把它惹到了，把苞谷啃起耍。我追又追不上，打又打不到，只有看到它撒野！”在母亲的“轻描淡写”中，不时流露出一种淡淡的伤感，“村里年壮的都去打工了，现在剩下能干活的只有六七十岁的老年人。也就盼着过年这几天能热闹一下，但那些儿女们只短短地呆上几天，就背着腊肉香肠又出远门了。”

谈及父亲的去世，母亲眼中闪现出一瞬的呆愣，随后语气平和地说人终是要走的。这几年她种庄稼卖了一些苎麻、黄豆、玉米，还有儿孙女们给的零花钱她都攒着，去年九月在镇上买回了一口柏木棺材，“到时把我埋在你爸爸旁边，简单些，莫去整繁杂了。”说到生死，她的情绪里所表达的满是安静和淡然。

那口还没上漆的棺材我上次回家见过，停放在堂屋里，一张红纸铺在棺材上。我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也许是寿棺的寓意，但心里还是升腾起强烈的窒息感。我害怕死亡，害怕母亲的离去，害怕故乡与我走远，害怕蛛网爬上斑驳的房梁。但我也明白，母亲眼里不只是父亲的坟冢和一生热爱的故土，母亲的守候，也是挡在我们与死神之间的最后一堵墙。

来源：达州日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