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声

文/余岚

像潮声，由远及近，由小到大——春天，就在日渐繁密的春之声里走来了。

最先响起的是雨声。雨是寻常的，但春雨却不同于其他季节的雨。夏雨急促，像个冒冒失失的孩子，倏忽不定，让人措手不及。秋雨潇潇，像个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清清泠泠地敲着枯枝残叶，敲出了绵绵不尽的愁绪。冬雨冰冷，像个心灰意冷的嫠妇，冷冷地敲着黑瘦的枝丫，敲去了人间最后一丝暖意。春雨却是温婉的、多情的，她是一个柔情满怀的江南女子，她把世界轻轻地揽在怀里，你能感觉到她的青春，她的芬芳，她的温情。在她的怀里，你的心是柔软的、恬静的、安详的。

春雨就这样淅淅沥沥地落着，它是那样轻薄、柔软、朦胧，如烟似雾。淅淅沥沥淅淅沥沥，落在江南千顷粼粼的青瓦上，落在莲叶田田的青草池塘上，落在绿烟初笼的漠漠水田上……淅淅沥沥淅淅沥沥，从晨烟袅袅，落到华灯初上，落到人声寂寥。雨打风吹花落去。花在雨里落下来了，从早到晚，就这样默默地落着。“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呢？

雨打梨花深闭门。这时候最好是点起一炉香，坐在屋里读书。读绮丽的唐传奇，读诡谲的聊斋，读缠绵的牡丹亭、西厢记……读一切你爱读的书。听雨落在屋顶上，落在窗外的梧桐叶上，芭蕉叶上，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如山寺的梵唱远远传来，似有若无。这时的心是宁静的，澄澈的。

其次是鸟声。鸟声也是常见的，但春天的鸟声不同于其他季节。夏天的鸟声焦躁，秋天的鸟声疲惫、了无生气，冬天的鸟声喑哑、干涩。唯有春天的鸟声清脆、欢快，像山涧的小溪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一个长长的苦寒的冬天后，春天来了。春到人间草木知。春天来了，不仅草木知道，鸟儿们也知道。从天空蓦地明媚里，从大地蓦地舒活里，从第一株小草忽然地破土而出里，从第一根枝条忽然地舒展吐翠里，从第一朵花蕾忽然地娇羞明媚里，更从它们干涩了一个冬天的歌喉忽然一天就润泽、舒畅了里，它们便知道春天来了。怎能不欢呼，不雀跃呢？这样充满朝气、充满希望的春天，任谁都要欢呼，都要雀跃的。它们是由衷地欢呼，由衷地雀跃，它们快乐的声音把世界都感染了。这样清脆、欢快的鸟声，除了春天，其他时候便只有在无人的深山巨谷中才能听到了。

早上，还在睡梦中，就听到窗外叽叽喳喳的欢快鸟声，像一群十四五岁女孩子急切地争论，而争论的内容无非是墙角那艳丽如胭脂的梅花好，还是檐下那莹白如雪的梨花好。风温柔地吹着，风里带着甜香。空气是那样的干净、新鲜，吐纳之间，便觉脏腑澡雪。昨夜雨疏风骤，你知道今早院里该是落红无数了。鸟儿们在窗外欢快地叫着，从一棵花树飞投到另一棵花树，簌簌地蹴下无数落红。听着这样欢快的鸟声，你也情不自禁地快乐起来，不由得就想起小时候读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想起“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鹧鸪的声音是特别的一种。鹧鸪多见于南方，似雌雉而小，喜食谷粒等植物种子及昆虫。三四月春暖花开，正是鹧鸪繁殖的时候，这时便能听到雄鸟一声声深情地呼唤着雌鸟。鹧鸪的声音听起来像“行不得也哥哥”，行旅之人听了总要生出羁旅之愁。但就连这愁也是属于唐诗宋词的，美得让你忍不住屏息谛听，不忍错过。

山深闻鹧鸪。我书房的窗外是连绵不断的龙泉山脉，山上鸟多，鹧鸪亦不少。春天一来，鹧鸪便叫起来了。在这三四月，我坐在书房里，听着一声接着一声的鹧鸪声，常忘了置身何处，总恍惚以为是在太白的诗里，“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乡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在香山的诗里，“春入长洲草又生，鹧鸪飞起少人行。年深不辨娃宫处，夜夜苏台空月明”；在稼轩的词里，“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在少游的词里，“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

整个春天，那鹧鸪就在我书房的窗外一声接着一声地叫，从花事赶趟叫到繁花落尽，叫到绿树成荫子满枝。

蛙声也响起来了。开始是断断续续的三两声，后来就连成片了。

晚上，灯下读书，四野的蛙声响起，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听着这样的蛙声，总不由得想起儿时春夜里，繁密的蛙声像摇篮曲似的把故乡摇入温柔的梦乡；想起蛙声如织的春夜里，坐在屋顶上，看繁密的星子，星空下黑黢黢的稻田，以及远处影影绰绰的群山；想起春夜里和村里的孩子去田里捉青蛙。如墨的夜，温柔的风，繁密的蛙声，两边扬花的稻子，我们走在田埂上……这蛙声让你想起的桩桩件件都是故乡，都是童年。蛙声似乎只属于故乡，只属于童年。

整个春天，那蛙声便这样夜夜响起，从不间断。夜晚，在一盏暗黄如旧书的灯下读书，听着那一声声关乎故乡关乎童年的蛙声，心便软软的，禁不住要开出一朵不胜凉风的水莲花来。

在所有的声音里，人声是最动听的。春天来了，人们脱下笨重的棉衣，换上和春天一样绚烂的轻薄衣裳，高高兴兴地走出屋来。屋门前，村路上，田野上，到处都是说说笑笑的人们。你问他为什么快乐，是因为那附耳而过的春风吗？是因为那照眼而来的繁花吗？是因为那扑面而来的稠绿吗？还是因为那触手而温的春水吗？他也说不清，只觉得一切皆好，好到你不能不快乐。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放学归来，孩子就叫着笑着在田野上放起风筝来。他们把风筝放上天去，放上云去，放上白云更深处去。“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细细的风筝线，遥遥地牵着天上的风筝，在春风里悠悠地荡着。地上是仰脸看天的快乐的孩子。

人们开始忙起来。山上，岭上，日日听人们呼儿唤女点种施肥的声音。春阳下，水田里也日日响起农人驱牛犁田的吆喝声。那劳作的声音像一曲横笛，在春风里悠悠地荡着。

春天，就在这春之声里走来，又走去。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