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溜儿

文/张金刚

若无檐溜，那静默的屋舍便少了灵动俏皮，失了情趣韵致。

雨来，或冰雪消融，积水汇流，乖巧地奔向瓦口，循滴水瓦尖，应房架之势，恣意滑下，甩出弧度完美的抛物线，溅落在院石上，绽放朵朵水花，荡起圈圈水晕。一条、两条、无数条，绵延不绝，为光秃枯槁的屋檐垂下珠帘，配饰流苏，一时美艳起来。

即使由“哗啦”减为“滴嗒”，也只是由“豪放”转至“婉约”，虽淡了激情，但添了含蓄，饶有一番诗意禅味。抑或在严冬，水线少顷便凝成冰锥，冷峻封冻了柔情，然而却更令人期待融融的暖意渲染于天地之间。

檐溜，我愿将其儿化为“檐溜儿”。虽“檐溜潺潺朝复暮”，以至“年复年”，流逝了年华，可无论何时何处邂逅，都如是初见，分外欢喜。亲切地唤一声“檐溜儿”，是新识，又似老友，瞬时亲近了几分，一如故乡老屋檐下的那一溜儿水、一溜儿冰、一溜儿光阴……

那几间老屋，再普通不过。凸起的房檐上，一道瓦口带一片滴水瓦，瓦口处常生有几株倔强的麦芽、椿芽、豆芽，扒住可怜的浮土，随风飘摇，蓬勃着夏日的张力。怕檐溜儿过猛，淋湿了檐下，父亲会趴在瓦口处，给瓦接上一段铁皮或塑料瓶，将溜儿甩得更远。

春雨秋雨较为温和，滴下的檐溜儿少很多、弱很多。沥沥拉拉，滴滴嗒嗒，打在初生的嫩芽或将颓的秋叶上，也无多大动静。润物无声也罢，萧瑟苍凉也罢，于我少有感触。

而夏雨就不同了，骤雨、连阴雨常至，即便穿了雨衣，撑起雨伞，也难保不被淋湿。故而，一家人便聚在家里，哪儿都不去，倒也因雨得福，其乐融融。

雨不停下，檐溜儿便不断。水漫过屋顶，倾泻而下与庭院积水汇合，挟卷着枯草黄叶、豆荚麦糠、鸡粪垃圾，流向院外沟渠。这檐溜儿似一把大扫帚，替我干了清扫院落的活计，省了挨母亲的唠叨，一直让我心存感激，以至于常站在雨后清洁的院石上，冲屋檐作揖致敬。母亲以为我在敬天，附和道：“是该感谢老天爷，风调雨顺，庄稼有个好收成，饿不着咱！”

更多时候，是父母和我一起在檐下忙活。“哗哗”的雨声，檐溜儿敲打石榴、蜀葵、月季、丝瓜的“啪嗒”声，或注入筲桶的“叮当”“哗啦”声，是最悦耳畅快的伴奏。

此时，母亲常会为全家包一顿嫩南瓜腌猪肉馅儿的水饺，热乎乎的，驱走雨天的凉意；或者手上舞动麦秸编草帽辫儿，穿针引线纳鞋底、缝补衣服。父亲则坐在蒲团上，归拢黍秸、扫帚苗、高粱穗，专注地绑着笤帚、扫帚、炊帚；或者拿出他的斧锯刨凿干会儿木工活儿，操起他的板胡兴致盎然地拉上一段儿解闷儿。

我常是四处帮衬一下，完了坐在角落里，入迷地看会儿书，出神地看会儿雨，或者将书摊在腿上，两手托着下巴，瞅着那不绝的檐溜儿发呆。檐溜儿是夏天最美的风景，似是青葱少年额前蓬松飘逸的齐眉刘海儿，张扬着大好的青春；似是母亲趴在灶台散下的白发，顾不上撩起，就那样甩一下再甩一下，停不下手中的锅铲；似是父亲两鬓、脖颈、脊背淌下的汗道儿，锄不完这块儿地，刨不完那片红薯，就不肯坐在地边抽口烟。

也曾到过一些地方，访过故宫、天坛皇家古建的檐溜，赏过苏州、扬州江南园林的檐溜，听过福建、江西土楼围屋的檐溜。那些檐溜虽穿越古今，风情万种，可远没有家乡老屋的檐溜儿来得真切动人。只因这檐溜儿串起了我一路走来的时光，映照着我的过去和将来，永远在心头牵挂，无止无息。

而今，那老屋已倾颓，只留一堆瓦砾。我徒手刨出几片弯瓦、两片滴水瓦，上面还接着铁片。看着，品着，恋着，最后高高举起一片，高至记忆中的屋檐处。那尖尖的瓦尖儿似有檐溜儿生成，滑下，滑入我的眼；再从眼眶溢出，形成温热的檐溜儿，顺着中年男人脸上的沟壑，滴在院石上，滴嗒，滴嗒……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