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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青青草

发布时间:2023-04-17 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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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潘鸣

谷雨将至。


平畴百里的川西坝子,桃花李花杏花梨花油菜花,还有豌豆花胡豆花豇豆花,小麦吐穗扬出的细碎芝麻花,一拨一拨五颜六色的都热闹过了。时令转入春夏换季,原野倏然安静下来。放眼四望,只此青绿。


庄户人家林盘里的竹篁和芭蕉是蓬勃舒展的绿,探出院墙的果枝挂出的雏果是羞答答的绿,河沟边弯脖麻柳的垂絮是鹅黄中透着淡绿,田畴上大垄大垄的麦箭是深墨的油绿,与日饱胀的油菜荚子是玉脂质色的浅绿。


而绿得更惹眼的,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田间小路。那些整冬干巴精瘦的黑泥土埂,沐浴一春风雨,摇身一变,出落得灵秀至极。狗尾子、灰灰苗、蒲公英、鹅儿肠、三叶草、黄蒿、龙葵……密密匝匝的草芥柔嫩得几乎要溢出汁液。芸芸野草根串根,藤牵藤,叶簇叶,把首尾相衔的垄上小径裹拥成丰腴蜿蜒的绿色盘龙。


要是时光倒回去几十年,这遍地的猪草,该会让乡村少年怎样的欣喜若狂啊!风和日丽的暮春,我行走在乡野田埂上,弯腰抚摸着露水涔涔的蔓草,触景生情,抑不住内心的喟叹。


是的,在当年我们那一茬农家孩子眼中,田坝上遍地野草五光十色的名字被一笔抹掉。我们依据内心通常的价值取向,将它们统称为“猪草”。那个年代的乡村少年,但凡跨过十岁门槛,就成了“半个劳动力”。上学之余,无一例外要背上背篓,手握一柄月牙镰刀,去野地里打猪草。乡里号召“少生孩子多养猪”,农家墙上写着大幅标语“猪多肥多粮食多,社员干部乐呵呵”。少年并不谙解这些深奥的大道理,常年兢兢业业打草不辍,就是为了养活家里圈栏中那三两头猪仔,这是我们为父母分忧无可推卸的一份担当。那时的猪,没得口福享受“配方饲料”“添加剂”之类,只能以草为食,做地道的“食草动物”。黑毛猪儿慢腾腾地长膘,攒一头肥猪要耗整整一年。它们的胃口好极了,青饲料煮熟,混一点儿谷糠倒入石槽,争先恐后拱上来抢食,响亮地吧嗒着嘴筒子。谁说猪蠢?它们边吃食,边抬头看一看喂食的小主人,摇着大耳朵,嘴里呜呜哼唧,是感恩呢。


为猪觅食的重任压在每个少年身上。每天下午放学后,小伙伴们放下书包,不约而同背上竹篓融入田野,条条田埂都可见蚕儿一样蠕动的身影。打草是一门考验韧性的琐细苦活,人得以“蹲”的姿势贴近草埂,左手捋着草株,右手斜抡镰刀,嚓嚓嚓,一绺一绺割取。满一握,反手投入背篓,如此循环往复。遍地春草再旺,也禁不住各家孩子这样的轮番采打。到后来,枝叶繁盛的蔓草变成了零落草茬,再采,就不是“割”,是一点一点“铲”了——就像理发店给男孩子剃平头那样。唯一的底线,每个割草孩子都自觉坚守:绝不贪心挖掘土埂下的草根子。少年们明白,那是野草源源再生的活口。


田埂上的猪草供不应求,我们的足迹跟随眼光向四下拓展。人迹罕至的坟地荒坡,崎岖陡滑的河湾岸坎,草藤牵萦的路边高树,更远处的龙门山丘谷,乡村少年进无止境。随之,当然会险象环生:时不时,有人从树枝坠下摔个嘴啃泥,有人被猛不丁从暗穴里溜出的菜花蛇吓得狼狈逃窜,有人扒运煤火车进山打草摔折了腿脚。最惊骇的是有一回,邻家女孩在河畔使劲探身割扯一丛水芹菜,一不留神滑入湍流,沉沉浮浮半里地,幸好被挑水浇地的村民看见,才侥幸捡回性命。呛得半死的女孩被救起,趴在河岸上大口呕水,一把猪草依然紧紧捏在手心中。


偶尔,打草打到暮色四合了,田野炊烟袅袅,母亲呼儿回家宵夜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的少年背篓却还未填满。想着嗷嗷待饲的一槽猪,心中焦急,路过集体苕菜田边,就手忙脚乱薅几把。知道这样顺手牵羊见不得人,薅来的苕叶藏在篓底,回家也不敢让爸妈知晓,赶忙乱刀铡细投给猪仔。次日清早出门上学,听到生产队长在苕菜田边责骂,远隔一坝田,也愧得一脸通红,低头绕了道走,心中如有小兔碰撞……


年底,肥猪好歹养成出栏了。现在想来,叫它们“肥猪”真是替它们汗颜。囫囵一头,饱肚子过秤也不过两百来斤重,跟时下杂交长白猪的数百斤重相比,简直太过不堪。没办法,当年的遍地猪草,只能勉强给它们果腹。


爸妈响应号召,牵着出栏肥猪上乡街,交售给食品厂屠宰场。将政府返奖的一大块猪肉拎回来,家人午餐桌上,就罕有了一盆香气扑鼻的蒜苗回锅肉。围上桌,母亲先动筷子,给少年拈了油汪汪一叠肉片:“娃儿,猪是你喂大的,辛苦了,多吃一点哈……”尽管很久未沾油荤,少年端着碗却吃得并不香。他心里在想着后院一下子空落落的猪圈,想着亲手饲养的黑毛猪儿被牵出院子那一刻嘶叫着,依依不舍看向他的最后眼神。泪水忍不住就出来了,叭答、叭答,滴入饭碗里。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