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歌声

文刘梅

高中时代，我是潜藏在校园里的一个真材实料的文青，留山口百惠样式的短发，穿港台录音带封面人物才穿的卡其色击剑服，洗得泛白的牛仔裤、白色旅游鞋，在一片碎花布连衣裙气质的规矩淑女中，我那身二十年后才风行的中性打扮，在当时显得别出心裁而又自我感觉良好，总之是那么孤傲耍酷地骑着破单车驰骋在校园里了。旧时照片里的我也像是一段音乐MV里的人物，在山上，她望云，在河边，她望帆，在落叶的树下，她望南去的鸟儿……

我看过的第一部台湾电影名叫《春寒》，是高二的一个晚自习和几个死党逃课去看的。《春寒》写的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雾气弥漫的森林，林场的木屋旁水车在转动，男孩子的木吉他，女孩子掉落的白色丝巾，男孩子被日本人抓去打仗，女孩子在月台苦苦相送……尤其是那一首凤飞飞唱的歌：没有泥土哪有花，不见生根哪得瓜，爱的种子轻轻撒，同心播种会萌芽……伴随那歌声的是一串木吉他奏出的流畅音符，一下子击中了第一次见识吉他的我们年轻的心！记得电影结束，大家都变得出奇安静，默默散场，男生女生在小镇昏暗的街灯下挥手告别。接下来的好几天都魂不守舍，心神浸润在吉他旋律和凤飞飞的歌声中。寒冬小镇，一个人独自走在上学路上，在迷蒙的早晨，安静地眺望着苇花飘忽的河岸出神，想必那时脑子里整日萦绕的就是那段旋律吧。

由此一发不可收拾，狂热迷恋台湾电影。那时候看过的电影有：琼瑶的《聚散两依依》《彩霞满天》《梦的衣裳》，侯孝贤的《童年往事》《恋恋风尘》《搭错车》等等。不知道为什么小镇的电影院往日一贯是放映《武林志》《自古英雄出少年》《木棉袈裟》之类打打杀杀的片子,那段时间却放映了那么的多台湾文艺片，让我们大饱眼福，我不惜冒着挨骂挨站甚至挨打的风险逃课。后来听说那时候小镇电影院调来了一个比较文艺的大学毕业生，卖电影票的女孩子，也是从县城分配来的酷似林青霞的清纯女子，有一双秋水盈盈的大眼睛，那时正在和电影院旁边银行的一位帅哥谈恋爱，所以这些处于恋爱季节的幸福的人，每天为我们放的电影都是缠缠绵绵的言情片。

当年的校园还真是热闹，每天早晨有十多分钟唱歌时间，我们便经常唱“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切变了有情义”，也唱“池塘里水满了，雨也停了”“莫说青山多障碍，风也清风也静；莫说水中多变幻，不怨天不怨命”，这些歌不是学校的正规曲目，属于只能私底下哼哼的靡靡之音。等老师来了，马上异口同声改唱：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心中一样亲。那时候唱歌，真是声嘶力竭，用足了吃奶的力气，又拍桌子，又敲饭盒，前边打拍子指挥的也是格外卖力，校园顿时成了歌的海洋。

喜欢台湾音乐也是从喜欢电影开始的，从《春寒》开始我们学会了大量台湾歌曲，“引水灌溉晨风里，跪地晚祷夕阳下”“细数窗前的落叶，细数门外的雨滴”“是否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是否泪水已干不再哭”，这些抒情忧伤的歌词那时候轻易地征服了我们，以至于我在教室里大段大段地抄写那些歌词的时候，听着男生们拍着桌子敲着搪瓷碗疯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酒干倘卖无”，总是无端地生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鄙夷，觉得他们粗俗而过时，什么也不懂，那时候总是欣赏唯美抒情，肥皂泡泡的美丽，眼里容不得一丁点粗鄙。于是若干年以后同学会相见，我被视为班里那时最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想来用这个称号比喻当年那个极端矫情的我真是毫不过分。

我哥哥那时在一个偏僻小镇做法官，给我买了一个小小的随声听，叮嘱我好好用功学英语。我却不曾用它听过一天英语单词，而是把大量时间花在听流行歌曲上。我的理科成绩也是一塌糊涂，那时候是别想考大学了，不过，作文却出奇长进，总是让老师惊艳。我居然能用“一直”这个词作开端，顺溜溜地写下一篇三千字的抒情长文，这令我那学霸同桌眼镜跌下来，用六个“一直”问：我怎么一直一直没看出来，你一直一直这么有才，一直一直这么不赖！

高中的日子在父母的责备中过去，就这么无情地被台湾电影和流行歌曲摧毁。大学梦灰飞烟灭，高考落败的日子又被彼时席卷校园的席慕容的诗和三毛的散文及时填补，要不然我真不知道那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日子该怎么打发。我仍然一往无前走着我的文艺范儿路线，写写小诗，吹吹口琴，弹弹吉他。我知道很快要离开家乡小镇，到地区中专校读书了，那是值得期待的生活，终于可以离开父母了。

回忆起读中专的日子，无非就是那个样子，厮混光阴，倒是看过很多部好看的电影，听过些各种风味儿的流行歌曲。

20世纪九十年代香港片盛行，看香港电影的同时，我开始苦练粤语歌曲，达到随口即唱几首的境界，陈慧娴的《千千阙歌》、谭咏麟的《朋友》、李克勤的《红日》、黄家驹的《海阔天空》是其中上乘之作。那时候我们已然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早褪去中学时代的青涩，不过仍是比较迷茫的一代：一帮人是谈的谈、恋的恋，有人在校外小酒馆喝醉酒，有人为了女孩子打群架，有人用烟头烫伤自己的手……那些电影里的歌曲表现出的沧桑无奈以及无所归依的流浪心情很合我们的心境，于是男生们常在宿舍门口的小树下拨弄吉他，用夹生的粤语，貌似深沉地唱着：红红仍是你，赠我的心中艳阳，如流傻泪，祈望可体恤兼见谅，明晨离别你，路也许孤单得漫长……

中专的两年光阴飞逝如电，分手在即的日子，每一个人似乎都很忙，男生女生忙着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拍照留念，忙着交换毕业纪念册。当哭肿了眼睛的我们在火车站台的雾气中依依挥手，寻找那个瞬间消失在人群里的身影的时候，罗大佑的歌曲似乎还回荡在耳旁：随浪随风飘荡随着一生里的浪，你我在重逢那一刹倾刻各在一方……

然后是漫长的待业家中的日子。小镇岁月是寂寞的、苦闷的，年少时种种不切实际的梦想和豪言壮语转眼成空。当淅淅沥沥的黄昏雨落下来打在冰冷的脸上，我的青春时代就那么仓促地结束了。

当终于独立于这个社会，有了属于自己的事业、家庭，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我还是那么怀念最初那个慌乱、犹疑、软弱的自己。一次次在歌声中邂逅多年前的那个我，于是那一段熟悉的旋律又一遍遍响起：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的初次回忆的青春！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