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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是知青

发布时间:2022-12-23 1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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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曹文通



大姐当知青,阴差阳错,有些委屈。

政策很清楚:一九六六、六七、六八三届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生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大姐原本是民办中学初六五级毕业生,因没考上高中,邻居张家大姐姐劝她留级,复读一年重考高中。那时都认为多读书才有前途,于是大姐留级复读。哪知一九六六年正常教学制度被废,升学无望。

民办中学是半工办读,上午学习,下午做工,类似勤工俭学。达县糖果厂在荷叶街,一排老式木结构穿斗房,大姐就在此上班,一九六六年毕业时如不离开糖果厂,就可能转为正式职工。当时,还不兴上山下乡。

达县地区石板化肥厂偏偏此时筹建招工。

“化肥”,刚出现在人们话语中,是高科技新名词。在梦幻般年龄的女孩心中,生产化肥的地方自然是天堂:厂房高大,烟囱入云,身着白褂,按钮操控现代化机器。与手工作坊糖果厂相比,烟熏火烤,皆是体力活,换了谁也心动。于是,大姐和几个同学瞒过大人,放弃糖果厂,报名去石板化肥厂做了合同工。那时,达县城区到石板公社走汉渝公路,尘土飞扬的绕山土公路近三十公里。一群刚离校的学生第一次到现场,想象中的天堂,还是一个新动工的建筑工地。后来基建中的石板化肥厂因种种原因终于无限期停工,所有员工被遣散回家,当初满怀憧憬的大姐成了无业人员。当时各行业皆不景气,招收正式职工的单位微乎其微,大姐只得去建筑工地做小工。一晃两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来临,大姐那时已与城关建筑社的一名木工结婚并生子。



上山下乡运动始于一九六八年末,轰轰烈烈。那阵,大街小巷遍布标语横幅,红色耀眼。大喇叭小广播震耳造势,街道学校单位各种规模动员会不断召开。

达县城关公社首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欢送大会,在城关公社大院隆重举行,数十名胸佩大红花的少男少女,脸上洋溢着稚嫩的喜悦,带着简单的行李,从城市到农村去。

一九六九年三月的春风还带着阵阵寒意,送行的亲人强装笑脸,暗自抹泪。这群十五六七岁的半大人,此去,将独自面对农村的艰难困苦。

我那时十来岁,混迹在送行人群中看热闹。心智懵懂,体会不到骨肉离别的伤悲,反而非常羡慕被人群簇拥着离开会场的哥哥姐姐们。这是达县首批知青,分配在本县南外、西外、北外三个人民公社,离城区的家近。走出城关公社大门,在中心街上被各公社接知青的人分别认领,送行的亲人大手拉小手,千叮万嘱,语重心长。



一批批知青陆续离去,城里动员工作毫不松懈。大姐二十多岁,已婚,满以为借此能躲过下乡,她低估了街道干部的责任心。

母亲那时除了在群众大会上被街道干部明里暗里批评,知青动员小组的人还一次次上门“说服教育”。后来实在扛不住,才松口答应协助做大姐的思想工作。

内外逼迫,大姐终于顶不住,咬牙填写了“自愿下乡”申请书。

过了几天,街道干部一群人敲锣打鼓来给我们家报喜。在我们家门口热热闹闹举行祝贺仪式后,将一张半开纸的大红喜报贴在门旁木壁上。大姐下班回家见到那张刺目的喜报,怒不可遏,厉声叫骂,几把将大红喜报扯得粉碎。好在同院人家皆良善,没有人去举报。

一九七零年底,大姐带着两岁的儿子插队在达县赵家公社。

第二年暑假,我和弟欢天喜地去了大姐所在的乡下,母亲想我们去照顾外侄,减轻大姐负担。



大姐是生产队唯一的知青,队干部对她非常关照。

赵家公社相距达县城九十里路,很闭塞。生产队百分之九十的人没到过县城,绝大数中老年人不识字。比我们大得多的年轻人,见到我们城里人都非常“崇拜”。

城里小孩去乡下,最值得夸耀的事就是骑牛。我们遇到放牛的人,不管大人小孩,只要提出要求,放牛人都会殷勤协助我们骑上牛背,小心翼翼牵着缰绳,把牛控制在较平坦的范围内走动。

那个炎热的夏天,我和弟不免怀念起家乡的州河。龙盘石,游累了可以休息,蛋子石可以“打姿势”——从上面做一个自认为很漂亮的动作,跳入水中。大姐的邻居说隔壁生产队也有一条河。我们大喜过望。趁大姐带着外侄午睡,我和弟偷跑出门。冒着烈日一路问询,汗淋淋踏过三五里山地阡陌,终于看到一条蜿蜒的小河,闪烁着粼粼波光,静卧在午后的阳光下。

其实那是一条小河沟,深深浅浅,最宽处不过五六米。我带着弟选了一段较深的水域,脱光衣服跳进水里。虽然水面不宽,但深水区纵向却有十来米。我们在水里忘情畅游,知了在树上长一声短一声地鸣唱。

游得尽兴了,我们便爬上河坎“打姿势”,模仿电影里日本鬼子或汉奸特务,被八路军一枪击中倒进水里。躯体快速沉入昏暗的水底,那种坠落的快感非常刺激。我们不知疲倦重复着这样的过程。寂静的旷野,白色的阳光下,我和弟在远离家乡的一条小河边,将无忧无虑的喜悦收藏进深深的记忆。

小心啊!河里有“剪子”!

正当我们再次上岸往下跳,一位路过的农民大叔,站在不远处过河的石礅上,向我们摇手大喊。

啥子“剪子”?我大声问道。

好心的老农站在浅水处的河边,指着水中说,“剪子”会把你们肚皮划破的!

我们紧跑几步到他跟前,往水里看,着实一阵后怕。浅浅的河水下,无数大大小小的蚌壳,无序的半陷在河泥里。大的近一尺长,锋利的刃口全都朝上。幸好我们跳水的地方较深,否则,早已发生了流血事件!

我们穿上衣服,沿着河边往前走。浅水处的河水中,到处都是灰绿或黑绿色的蚌壳,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

蚌壳的肉可以吃!我给弟说。

物资匮乏的年代,十天半月也难吃一次肉,看到这么多野生的蚌壳,首先想到的是饱餐一顿。于是,我和弟重新下到水里,从泥沙中选大个的拔出来,洗净后扔到岸上,一会功夫就一大堆。我们将蚌壳装进上衣,然后用树上的藤蔓捆扎好,一人提一包,光着膀子兴高彩烈走在炎炎烈日下,这是城里绝对没有的乐趣!

我们满载而归,原本生气的大姐,没多说啥,忙忙碌碌烧一锅开水烫死蚌壳,然后端到门口打理。路过院坝边的乡邻,用粗俗话跟大姐开玩笑,也有人不解,大声问“剪子”肉吃得吗?

粉蒸蚌壳肉我们吃了两天。长大后才知道生长在淡水里的蚌壳,学名叫河蚌,但始终没搞明白当地人为何把河蚌叫“剪子”。



大姐下乡的生产队不通公路,连机耕道也没有,但却和城里人一样烧煤。那年代,烧煤有一种地域优越感,足以自豪地鄙视那些还拿着吹火筒做饭的落后区乡。这里的村民用煤,自己到三十里路的乡办煤矿挑。大姐烧煤却是生产队一个“地主分子”负责挑送,队上给他记工分,大姐只付买煤的钱。这是知青独有的福利。

那“地主分子”四十多岁,清瘦,精干,中等个子,满脸短须。至今我还记得他的模样。那天,太阳快下山时,他肩上搭一条脏污的毛巾,大汗淋漓挑着满满一担煤来到大姐门前。我以为他走错了门,可他没理会我的疑问,径直进屋将煤倒在炉灶旁边堆煤处。感觉得到他已不是初次送煤。他把竹篓在地上磕几下,没说一句话,没任何表情,只用乌黑的毛巾抹一把脸,挑着空竹篓默默离去。“地主分子”身份,是大姐晚餐桌上才告诉我们的。

大姐所在的生产队是大队部所在地,大队长一家也住在这里。大队长夫人叫关芬,不到三十岁,虽有两个小孩,却依然很漂亮,气质和穿着打扮都像城里人。虽比大姐年长好几岁,但并不影响她俩成为好朋友。大姐让我和弟叫她关姐。关芬是全公社家喻户晓的名人,因为她扮演过“小常宝”。

在大队长的带领下,他们大队去年独自编排了《智取威虎山》,关姐在戏中扮演“小常宝”。春节期间在公社大院里公演后,几位主角扮演者一下成了社员心中的偶像,同时她也成了一些光棍鳏夫们的梦中情人。

关姐声音好听,清脆悦耳。我们没机会看到农村版的《智取威虎山》全戏,但听到过关姐唱的“小常宝八年前”唱段。那个夏夜,在大姐门前院坝歇凉,经我们一再要求,关姐放开了银铃般的歌喉,为我们唱了最拿手的那个唱段。

唱完后,关姐很谦虚地解释,虽有剧本和曲谱,但乡下人不会普通话,整部戏的台词都说家乡话,唱段都用社员熟悉的曲调替代,伴奏也是乡里常见的笛子二胡唢呐等民间乐器。这件事让我长了见识,原以为那些铁定的事,其实也是可以改变的。当时我并没意识到一群农民,因地制宜能排演一部大戏是何等智慧,反而经常当笑话讲给小伙伴们听。



冬天到了,大姐带着大队的贫协主席父女来到我们家。贫协主席四岁多的女儿生了病,公社卫生院建议到城里医治。我妈把他们当作贵客,因为大姐的命脉握在这些队干部手里。贫协主席虽然在队上也是说话顶用的“高干”,但到城里,摸不到东南西北,走一步也是大姐带路,去医院就诊当然也是大姐全程协助。他们在家里住了几天,病情有所缓解便回了乡下。

大姐一直在乡下待了近三年,因眼睛高度近视,在政策允许下,办了“病残”返回城里。以后的日子里,关姐一家逢年过节也会到城里来看望大姐,像亲戚般走动。

上山下乡运动,早已成为一代人的追忆。或许很多人在乡下的经历都不堪回首,但对我和弟来说,那年暑假,却是收获最多的一个夏天。当初交通闭塞、经济落后,知青的老家几乎都成了偏远区乡的农民在城里的主要落脚点。


来源:达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