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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手推车

发布时间:2022-12-23 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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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熊明建


父亲今年八十三岁。三十年前购置的手推车,成了他现在唯一的记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很多农村都没有通公路。我们村因一位在外发达的人带头捐资,村民投工投劳,率先修通了村级公路。公路为土坯路,经过我家的院坝。刚通公路不久,父亲在镇上农资店观望了好几次,最后买下了那台手推车。在村子里,我们家最先添置了这件奢侈品。说它是车,是因为它有一个唯一触地的轮子,又叫独轮车。轮子外周的橡胶很厚,虽无气胎,但还是有较好的弹性。车身为角钢焊制,两侧用空心圆钢向后伸展做把手。右手一侧有一手柄连接轮毂处用马达片制作的刹车,向后拉紧可以通过增大摩擦控制速度,纯手动无级变档。

手推车的作用就是把千百年来本该由肩膀承担的重量转交给了那唯一触地的轮子。在平地,手握车把稍稍推动就能向前行进;下坡时,整个载荷还能牵着你飞跑,让你快意,坡陡的时候需要人为减速,刹车就有了作用;上坡时,人就需要付出较大的推力了,但比起肩挑背磨,又不知好了多少。

有了这个手推车,父亲把它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家与镇上的物流基本上都靠它了,挑着走、背着走,变成了推着走。很快,父亲又发现,田间地边的小道只要稍作平整,就没有它不能去的地方。于是,以家为中心,物流网发散到村社田地的边界。那年邻家在山腰开石修房子,父亲大胆建议,石头不用抬了,直接用车推,一试即爽。邻家节省了开支,父亲跟着满足快乐了好久。我明显感觉到,自从有了手推车,父亲就像翻身农奴获解放一样,把辛苦劳作的日子过成了哼着小曲蹦蹦跳跳的快乐时光。

世纪之交的2000年,妹妹、妹夫都要去广东打工,村里不办学了,父母毫无选择地要移居镇上带两个外孙读书。刚好,我县城的住房装好了,镇上的房子可以交给他们住。镇上与老家步行约四十分钟,父母都上街来了,村里田地还种不种了?我们这辈人的意见是,父母都六十几了,年轻人在外挣钱,收入完全能够支撑,就不需要两位老人回家种田了。况且种田,也面临很多新的困难。父亲坚决反对,不要他种田,他们就不上街。妹夫说,我们生活费多给一点,让爸妈衣食无忧,照顾好孩子读书,一日三餐,也够辛苦了。“不行,再多钱也不行!”“这是钱的事吗?”还是年轻人妥协了。我想,只要老人能劳动,也许是好事。

那年以后,在那条乡村公路上,经常能看到一个老人早出晚归,有时肩上扛着锄头,有时推着车子。活路多时就把午饭用保温饭盒带到田头,偶尔也有母亲送饭过去。一般情况下做半天活,但常常要晚一两个钟头才能回家吃午饭。

也是那以后,每年春节,全家都要围绕父亲种不种田来一场争论。父亲最初的理由是——“我的身体还做得,吃得跑得还做得,就是我的幸福”“你们尽管去外面挣钱,我做不得了再说。”后来他的理由还升级了——“你们全都出去打工,年轻人读书毕业了都不想回来干农活,房子全都往城里买,这个田哪个来种?”“我们做不得了,哪个来接班?”“官出于民,民出于土。全国都这样,人都到城里去了,今后大家吃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父亲的思想已经上升到了更高的一个层面!

时光流年。乡村公路硬化了,摩托车、三轮车似乎也一夜之间到处飞奔,轰轰的马达声渐渐淹没了手推车的吱嘎声。那烧油费电的摩托、三轮车,父亲也偶尔拿钱享用,但好像没有了过去那份惊喜。年纪大了,他自己没有购买的意愿,我们自然不会鼓动。收割谷子是农活中最繁重的环节,开始是手摇机、柴油机、电动机收割,需要和别人换劳力,不够再花钱请人。后来有了大型联合收割机,全商业化运营,按亩付费后只需拿着口袋在公路边装谷子就行了。无须关心那收割机值多少钱,反正谷子一黄,成群结队的车队就从河南、湖北开过来,等候庄户人召唤。关键环节不难了,父亲对种田更有信心了,但我们也明显感到父亲下田的脚步由矫健慢慢蹒跚起来。

父亲高龄坚持种田,在小镇上已被注目。看老头辛苦,一副憨憨的农民模样,开始有人向他买米,觉得放心。手推车下乡的次数越来越少,但在镇上使用的频率多起来。推谷子去打米,打了推回来。谁家买米,又将米推至楼下。自己种的谷子卖完了,还有人要米,父亲就去买些谷子屯起来,再一车一车卖出去。赚的是谷子加工成米、再送上门的这点微薄的劳务费,而这劳务费里又有手推车的一半功劳。

一次回乡的路上,父亲被摩托车撞伤,CT查头部伤情查出严重脑萎缩。他开始忘事,有时候甚至记不得回家的路。过八十岁生日那年春节,我们兄妹决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父亲种田了。春节后留父母在城里,生生错过了播种季节,他懊恼了一阵也很快罢了。前两年由母亲陪着,县城和镇上轮换着住。

今年,父亲的病更严重了。他开始记不得他带了多年现在又在外打了几年工的外孙,连女婿的名字都说不出来了。在城里,他始终记不到我们住的楼栋号、楼层号,下楼就不知道回家。父亲离不开我们了。

有一天,我见他神情忧郁,在家里几个房间转悠,就问他:“你找什么?”“我的车儿呢?”一屋人都惊愕了。“这是渠县县城,你的车儿在乡下。”父亲似懂非懂,第二天又找,反反复复,絮絮叨叨。

“车儿要跟人走,我们去把它推到这里来嘛!”

“我种田就靠它,又不挑又不抬,好省力哟。”

“不种田?不种田吃什么?我明年还要回去种起!”

他记不清已有两年没种了,也不清楚现在住的是什么地方,离自己的田地有多远。刻在记忆深处的只是种田才有吃的,种田,车儿是个好帮手。

我难免有些悲凉。中国人都到自己的空间站常驻了,手推车,一台这么简单落后的机械,却深深地刻进父亲的骨子里,成为他头脑中过去唯一的一丝记忆。我也仿佛明白,手推车陪伴了父亲三十年,是他完全拥有的,又能完全驾驭的,曾经带给他太多满足和快乐的宝贝。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