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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河旧事

发布时间:2023-04-25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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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黎小凤

一盏灯、一条船,便是外公的大半生。


外公年幼失恃,继母对他百般虐待,他十多岁就被迫自己讨生活。外公生长在巴河边,水性极好,小小年纪便成了大货船上的纤夫。满天繁星的夏夜里,我喜欢听外公讲那些陈年旧事。


“嗬,三汇是个好地方呀,那沙地里的青白萝卜长得很高,又脆又甜。有时我们饿得实在着不住了,拔一根,跳上船就跑。”


“河里的团鱼也多,扯一把青苔,里面就有一大堆,清水下锅,煮得噼里啪啦响,肉又软又糯,难得的美味。”


最艰难的还是冬天。船吃水深,滩急难行,滩浅易搁。外公脱下外衣,“扑通”一声跳下河,冰冷刺骨的水把皮肤冻得乌青,纤绳深深地勒进了肩膀,青筋暴起,汗珠落下。站定,低头,使劲。


“一、二,起——”


“一、二,起——”


纤夫的号子回荡在巴河两岸,震飞了那些白的、花的水鸟。


外公十八岁时,凭借吃苦耐劳的美德和一顿吃三大碗的惊人饭量,终于说上了一门亲事。分家时没有分得一片瓦,外公一边摆渡一边打渔,硬是和外婆盖起了三间土墙房,养育大了三个子女,只是不幸夭折了一个男孩。


外婆勤劳善良,从不打骂孩子。只在去我父亲家后,她大骂了母亲一顿,家无良田、身无长技的父亲实在不能让外婆放心。果然,母亲婚后吃尽了苦头,生活困顿,只得外出打工,两岁的我便被送到了外婆家。


学前的快乐时光都与巴河有关,舅舅家有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姐妹,我们十分要好。春天,我们一起去河边捉黑乎乎的像逗号的蝌蚪,养出了四条腿就倒进田里;夏天我们整日在河水里泡着,成了外婆口中不落屋的小野人;秋天就随大人去河滩上翻找屁巴虫,搬开鹅卵石,将下面藏着的屁巴虫一锅端,它们的尿确实有点辣眼睛,但油炸屁巴虫的味道酥脆又鲜美,据大人说屁巴虫还可以祛风止痛;冬天河水退下去,石盘露出来,天气好的时候,外婆把一大家子的衣服都背到河边去洗,捣衣声、欢笑声、流水声,织成一片,河螺、贝壳、青苔是菜,鹅卵石是盘,过家家我们百玩不厌。


一座房,两座房。青青的瓦,白白的墙。宽宽的门,大大的窗。


三座房,四座房。房前瓜果香,屋后树成行。哪座房子最漂亮,就数咱们的小学堂。


陵江村小学依山傍水,傍的就是巴河。我五岁才上幼儿园,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农村,同学也都是和我一般大才入学。路过几座年久失修的坟,走过一条长长的土路,那尽头就是陵江村小学,幼儿园也在其中。远远望去,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那是全校最亮的色彩。黑灰色的院墙,刷着白色的石灰,还有“百年大计 在于树人”几个红色油漆大字。两棵万年青镇守着斑驳的大门,经年都是苍翠欲滴的模样。花坛里多是草,只有那一株粉红色的木芙蓉开得热烈而浪漫。


七八间瓦房一字排开,最中间的房子是老师的办公室,其他房子都用作教室。课桌都是木质的,款式不一,因为来自不同人家。地面凹凸不平,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铃声是全手动的,一个大铜铃悬挂在屋檐上。老校长看看自己的怀表,下课时间到了,拉拉绳索,浑厚的铃声激荡着陵江村小学,课间游戏马上开始!


男生玩的都是滚铁环、弹玻璃珠一类的游戏,最刺激的是斗鸡。两人或者多人都可以玩,大家作金鸡独立状,斗鸡是一场智力与体力的较量,所有男生都变成了好斗的小公鸡,谁把谁撬倒就算获胜。


女生则文静些,玩老鹰捉小鸡、丢手绢、跳房、踢毽子、跳山羊的游戏,群体游戏则属跳绳最受欢迎。绳是圆筒状的橡皮筋,打个结,自由伸缩。那时,大人们把橡皮筋当作裤腰带,对小孩而言,橡皮筋是极其奢侈的玩具。女生两两相对当“树桩”,一开始,绳子在脚踝处,我们越过它,轻轻松松,但两脚踩着绳子,还要翻出各种花样,那就考技术了。后来,绳子逐渐升到小腿、膝盖、腰、腋下、肩膀、头,谁跳得高、花样新,就能收获满堂彩。我生来笨重,腰以上的高度就绝对无法越过了,所以我经常当“树桩”。我真羡慕那些弹跳力极好的女孩,比如我那身轻如燕的表姐。


哎——


同志哥哎——


请您品尝盖盖鱼哎——


盖盖鱼儿我的心,抬起巴河人民,一片——深——情——哎——


李仕平老师眉飞色舞地教我们唱他的得意之作——《巴河之歌》,我们也有模有样地唱着“同志哥”,这首高昂大气的歌几乎成了我们的校歌。


陵江村小学最鼎盛的时候,从幼儿园办到了六年级,全校师生约两百人。我们的课余生活很丰富,春游、课间操、歌舞比赛,一样都没有落下。简陋的舞台,承载了我们满满的快乐,十里八村的大人们也会挤到学校来观看。老师们勤勤恳恳,亦师亦友。大多数老师主业是教书,副业是务农,李老师就曾发动过我们去地里扯花生、掰苞谷,我们乐意去干活。劳动最光荣!


幼儿园只读了两年,我就上小学了。


新学期最盼望的当然是发新书啦!新书的到来并不容易,汽车只能开到虎让乡,书需要人工搬运到陵江村。为此,老师们渡过巴河,沿河走一段长长的山路,最后才到乡里。在乡里领完书,每个老师都肩挑背扛,又沿着旧路回家,往返几天,我们的新书才能整整齐齐地摆在办公室里。我们收到新书,如获至宝,一定要给书穿上书衣。那时没有款式多样的书衣,包书的牛皮纸也要向大人乞求很久才能得到。我们小心翼翼地裁剪粗糙的牛皮纸,恭恭敬敬地把书包好,写上班级和姓名,放到枕头下面,那一晚的梦也就带着书香气了。


得益于老师的悉心教导,天道酬勤,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虽然跳绳依然跳得不高,说话还有点结巴。“三好学生”的奖状贴在家里的石墙上,过春节时能在作文比赛中拔得头筹,获得长辈的称赞与红包,这一切都满足了我小小的虚荣心。


陵江村小学终究走向了没落。


改革的春风吹遍了中国,农村也渐渐掀起了打工潮,人们告别父母妻儿,都期待着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当经济好转后,人们开始把孩子接到大城市,或者转到更好的学校去读书。只有我们这些年幼的孩子,因为生活无法自理,也承受不了两个小时的长途跋涉,只能继续留守在陵江村小学。


当我读三年级的时候,全校师生只剩下几十个人了。


青灰色的瓦缝中透出缕缕天光,教室里的泥坑越来越多,墙壁斑驳,桌椅摇晃得厉害,一切都透露出历经沧桑的模样。生源严重流失,老师失去了稳定的收入,也陆陆续续外出打工。陵江村小学没有了往年的热闹,课间也只有稀稀疏疏的笑声了。


我们三年级和四年级共用一间教室,前后两块黑板各司其职,一个老师轮流给我们上课。四年级上课时,我们就自己做作业。高高矮矮的孩子共处一室,倒也相安无事。三年级结束,我们无法继续在陵江村小学读四年级了,学校入不敷出,只能开设低年级,方便村里更小的孩子读书。


我们都有些伤心,多么怀念一起在草地上打滚,一起爬上学校后山眺望巴河,一起嘻嘻哈哈地唱《巴河之歌》。冬青年复一年地绿着,那些念“小竹排,顺水流。鸟儿唱,鱼儿游。两岸树木绿,禾苗绿油油。江南鱼米乡,小竹排在画中游”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古老的渡口迎来送往,沿着巴河,我又走了六年的求学路,直到乘车去更远更大的学校。当下游的水电站修好后,水位上涨,巴滩鱼和屁巴虫销声匿迹了。机动船不需要纤夫,渡口变得冷清,外公只好卖掉了自己多年的木船,去沙船上淘沙,补贴家用。


如今,陵江村小学完全废弃了,野草占据了白墙青瓦。外公彻底告别了在巴河上漂荡的日子,两脚踏着平地生活。只是家中再也没有点上一盏孤灯,从天黑到深夜,也要等他归来的人了。


远山如黛,巴河似练。旧事终将被遗忘,但耳边时常响起外公最爱的那首歌:妹妹你坐船头(哦)——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