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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师范岁月

发布时间:2023-03-29 2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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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罗红梅

我的14岁生日是在万源度过的。那年我刚考上位于大巴山腹地的万源师范,特意穿了最好看的红格子小西服,围一条手织的米色围巾,羞涩地站在万源战史陈列馆的花台边,拍了一张照片。万源的冬天很冷,我微微上翘的唇角盛满了阳光的暖意。



计划经济时代,我们选择上中师并不都是为了理想。那时候城乡差别大,能够体面地跃出农门,端上铁饭碗,这对生在农村的我们来说,根本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一座必须翻越的高峰。


坐着火车去上学,也不都是浪漫的事。多年以后我仍然会记起,自己像只壁虎一样,趴在冰凉的火车铁皮上,车下有同学托着我的脚,车上有同学拉着我的手,他们齐心协力把我带上了开往知识殿堂的列车。我们班一共有十个达县的学生,三个女生七个男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火车拥挤不堪,好几回我们都要在火车上练习金鸡独立,一练就是三个多小时。当然不用担心跌倒,也不必花费力气,人群会一直挤着你呢。


学校建在山坡上,与看守所比邻而居。一条通往茶垭乡的大马路把学校与县人民医院的太平间隔开,我们每天的晨跑都贡献给了那条马路。天色微曦,路上车辆极少,月亮还在天边挂着,有星光微动。呼吸着凉悠悠的空气,我们揉揉眼睛,挥起双臂,跑动起来,欢声笑语洒了一路。而右边坡地上,苹果正在悄悄成熟,我们跑着跑着,个子就噌噌地往上蹿。


有时候早操回来,会看到男生们从宿舍旁的围墙上跳下来,他们弯着腰,鬼鬼祟祟的,一边给我们使眼色,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两个苹果来,然后捧着剩下的一大包苹果快速消失。女生宿舍旁边的围墙最矮,男生们每回偷了苹果都从那里翻越进校。


说起宿舍,不过是两排土墙平房。开学时,我们达县的三个女生特意到得很早,一来为了能住到一起,二来也想选个好的铺位。父亲送我到校,进了寝室,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走了一圈,伸手拍了拍最里边靠窗那张床的上铺,就它了。父亲把皮箱被褥等简单的行李放上去,领着我报完名,去小卖部买了些生活用品,就和别的家长一起搭火车回去了。等我把那床薄薄的褥子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再把枕头被子拿出来,舒舒服服躺上去,大大地伸个懒腰,把头转向窗户,想看看外面的风景时,才发现那破了一角玻璃的窗户外面,不过是一堵石头砌成的墙罢了。往后的日子里,我时常盯着阳光和雨水在那堵墙上滑过,盯着小花小草在墙的缝隙间倔强生长,盯着壁虎和蜘蛛在那里爬行、觅食。许多个想家想爹妈的时刻,我都在盯着那堵墙默默流泪。不知道是少小离家带来的愁绪,还是正值青春期的怅惘,我那时总爱哭。天阴或下雨都会触发我的泪腺开关,于是得了一个“林妹妹”的绰号,这绰号跟了我好些年。


另一个选了上铺的女同学,比我活泼好动。有一晚大家睡得正酣,突然被一阵异样的响声惊醒,打开灯才发现,地上坐着一个人,正“哇哇”哭着,而她的铺位上,平整整的被子掀起了一个角。敢情是睡梦中自己掀开被子跳下来的呀,还好人没受伤。


八个女生的卧谈会不定期地开着,老师的家事、男同学的秘密、各自的暗恋对象,都是我们会上要讨论的重要议题。有时候我们会把班上的男生女生强行配对,但女生们往往会表示反对。在这样的会议上,我头一回听说万源的乡村还有定“扁担婚”的,牵涉到的主角是班上一位男同学,听闻他考上师范后便退了那门亲事。这些热烈的讨论,往往中断于一阵手电的强光和一声“不要说话了,睡觉”的权威声音。


仔细想来,在人生的许多节点上,我都是后知后觉的,这大概与我过早进入每一个环节有关。入学时我未满14岁,首先要学会洗衣服,冬天的厚衣服洗起来令人崩溃,洗衣粉的泡沫总也清洗不干净,而与白被单的厮杀则需要斗智斗勇。同学教我把它对折八次,变成方方正正一张“豆腐块”,再一面一面翻折、刷洗。我担心有的地方洗漏了,总在心里数着洗,一张床单要翻十六个面才算洗完。在乒乓球台上缝被子看起来像是完成一件艺术品,这项技能我倒是很快就掌握了。



学校很小,一个级只有两个班,所以得名“麻雀师范”。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学的课程我们一样也没落下,身体与灵魂都在三年的磨砺中悄然成长。


礼堂与食堂正对着,一个洗礼大脑,一个安抚肚肠。我们在礼堂聆听校长的训导,也在礼堂上舞蹈形体课。舞蹈老师终身未婚,那时已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她不苟言笑,极其严厉,挨个给我们指导基本功的动作,让我当时觉得苦不堪言,如今却满怀感激。少女时代遇上严师,对我身形的塑造有着相当的裨益。


我的第一次舞台秀也是在学校礼堂完成的。许是晨读时声线比较好听,老师注意到了我,特地让我主持毕业那年的元旦晚会。老师姓王,他让我们叫他“王某人”,干瘦的个子,很是风趣。他教我们教育学,也擅长表演。那时候我对主持毫无概念,好在师范生本身就是“万金油”,什么东西都要学上一点,模拟上课也做过多次了,所以并不怯场。我穿上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婚纱样子的礼服,隆重又单薄,在万源的冬天里站得笔直。每报完一个节目,就施施然走回舞台边,等同学为我披上外套,那时候好像并不觉得冷。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开始流行交谊舞,学校礼堂又兼做舞厅。我们在那里学着快三慢四,等待着男同学的邀请。毕业大餐也在那里进行,同学们哭得稀里哗啦,我却异常清醒。想来并不是我缺少深情,而是缺少酒的催化吧。


女生都是奇怪的,她们每餐先是打上二两饭,斯斯文文地吃,看起来柔弱得很,等这二两吃完,男生们早没了踪影,这时候她们再去食堂打上三两,美美地吃个够。我从不那么做,许是那时我还不知道要在异性面前树立美的形象,也不懂得矜持,饭总是要吃饱的嘛,何况食堂的饭相当好吃。


洋芋片滑溜溜的,自带一层浓稠的汤汁儿;红豆汤泡饭软和又糯实,这些都是我的最爱。一周奖励自己一顿荤菜——烧白或是蒸肉,内心特别满足。每月30斤饭票15块钱菜票的生活补贴,女生基本上都会有结余,有的会送给喜欢的男生,我则拿去小卖部换了面包吃,因此又得了个“面包公主”的绰号。除此之外,小卖部的鱼皮花生也是公认的好。毕业过后,我曾在不同的地方买过鱼皮花生,但从没与那年的味道重逢过。


食堂并不大,几百名学生同时放学,下课的铃声就是冲锋的号角。但我们从不担心这个,老早就有高个子的男同学挤到了前面,牢牢控制着地盘儿,帮我们传递饭盒。早餐的馒头很是筋道,放冷了更好吃。每到周末,我们总爱带上几个冷馒头去登山,在驮山公园、塔子山巅看万源城如一锅煮开的火锅,热气腾腾,把手里的馒头一点一点掰下来,填进嘴里,细细咀嚼那份隐约的蜜意。


靠近马路的一栋三层小楼,是学校里最豪华的建筑,那是我们的教学楼。入学时我们的教室在底楼,一年后升到二楼,毕业时,我们就坐在了三楼的窗口看风景,也看一年级新生那青涩的面容。



我们将要面临的任务是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祖国小花朵,所以必须先把自己培养成文武双全、多才多艺的小能手。开设的课程极多,自然也就无暇顾及深度。教语文的郑老师担任班主任,她与政治老师在生活上琴瑟和谐,事业上比翼齐飞。特别是她先生,上起课来激情昂扬,在课堂上用力挥动手臂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可惜中途他们一起调去了重庆,班主任换成了教美术的蒋老师。蒋老师年龄大了,又在学校里开着面馆,对于我们的管理就有些松懈。


物理老师那声尖利的“德尔塔”还在耳边萦绕;化学课就只剩下几个实验的画面还装在时间的仓库里;生物老师最是善良,她的课,人人都能及格;教语基的冉老师尽管面临退休,却还是那么勤勉敬业,我的拼音学得扎实,与她耐心细致的教学密不可分。


数学我是擅长的,辅助线神奇的发力点令人着迷。数学教学法则教会我们用孩子的思维去解题。倒是历史和地理学得不好,全靠死记,没有融会贯通,所以一毕业就还给了老师。


虽说“三字一话”是必须掌握的基本功,但我打小就因速度上的追求而写得一手丑字。大人们形容我的字就像被鸡抓过的样子,所以书法课上得马虎,倒是记得书法老师很是温润儒雅。


学习普通话就有趣多了。相较于达县,万源更靠北一些,所以在口音上比我们更接近普通话。刚入学,万源的同学就嘲笑我们“由儿以巴又一又的”“灰机在天上打欢欢”诸如此类。其实,应该是“牛儿尾巴动一动的”“飞机在天上打翻翻”。为此,我们学习普通话的决心很大,还建立了专门的学习小组,无论课上课下、校内校外、教室寝室,都约定了必须用普通话交流。大家互相监督,要是有谁敢冒出一句四川话,就记一次过,罚款一毛钱,每周六现金结算,汇总后买零食给大家吃。所以那时候举办过许多次的嗑瓜子大赛,着实嗑了不少瓜子。


(下转09版)


(上接08版)


因着年少,心思简单明澈,所以我学习极好,考试时常得同学偷瞄。操场是我的心灵福地,复习功课时,我会沿着操场转圈圈,那些书先是变薄,又慢慢变厚,以至于后来只要把书拿到手里,走在操场上,心念转到什么内容,就会自动记起它在哪一页。


说是操场,不过就上下两个土坝子,不堪大用。记得50米短跑考试,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在操场上跑得虎虎生风,却仍有男同学在边上大声讥讽:你这是在散步吗?不过,立定跳远时,他们会趁老师不注意,帮我把线往前移一点。


每天上午二节课过后,全校同学要经过礼堂和食堂之间的坝子,上几十级台阶,到操场做课间操,我总是隐约感到有一双眼睛在追随着,就好像我看不到风,但知道它在撩动我的发梢。那台阶,我深吸一口气,一次可以往上跳四级,往下可以跳五级。这样子跳上跳下的游戏我们在教学楼后面的台阶上也做过。


体育项目中最难的当属后滚翻,我们除了天天在操场上练习,晚上还会在寝室里互相纠正动作,当然,最后都和仰卧起坐一样,轻松过关。跳高是项神奇的运动,有飞翔的快感,而撑杆跳可以让我们飞得更高。累得快晕倒才勉强够到及格线的是800米跑,记得考完那天我还在教室里写了篇日记,怼天怼地怼老师。



就是在这样的操场上,我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被表白。那时年少,不知道男生的礼物是收不得的。当我收下一个男同学从老家带去的卤肉后,当晚就被约到操场上接受表白,其实也没听个明白,就是吓住了,一口气跑回寝室,要把礼物还给人家,而那些卤肉,已经被宿舍的女生们分着吃光了


琴房建在山坡上,一到晚上黑咕隆咚的。好在一个人练琴的时候并不多,大多数晚上,总有几个琴房透出橘黄的光,响起咿咿呀呀的琴音,条件所限,我们用的都是脚踏风琴。熟练掌握、自由弹唱小学音乐课本上的所有曲目,是对我们的基本要求。快毕业时,学校终于买回一架钢琴,平日里都是艺体班学音乐的同学使用着,我只在考试时有幸弹奏过一回。在风琴上练得滚瓜烂熟的《四小天鹅舞曲》搬到锃亮的钢琴上,显得有些水土不服,弹奏时出现了两次节奏上的失误,但老师还是表示了通过。音乐老师漂亮又温柔,我时常在课堂上仔细观察她的裙子,那么轻柔飘逸,以至于往后许多年我都渴望拥有一条她那样的长裙。


其实我对音乐并不擅长,二年级分科时,我的美术底子不错,素描画得有模有样,睁只眼闭只眼拿铅笔确定物体的比例拿捏得很准,水彩亦有初步涉猎。但偏生最要好的女同学选学了音乐,那肯定不能和她分开呀,于是我暂停了对美术这门课程的探索。


当别的同学忙着谈情说爱,我还在友情里沉浮。女生们约着看电影,能一起穿越黑夜,翻越校门的,就是好朋友了。有一次看完印度电影《流浪者》已是深夜,回学校的途中会经过一个大弯,没有人家,漆黑一片,我们几个女生唱着《拉兹之歌》,互相打气,到了学校发现校门已经关闭,那是我第一次翻越大铁门,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万源同学热情好客,去同学家做客是经常的事。在白沙,我对着那些比红苕还大的洋芋好一阵慨叹;而花楼的核桃、板栗和落花生,好吃到让人停不下来,后河流经花楼时是怎样的湍急,我的双腿产生了记忆;而河口,始终是我成长岁月里一个温暖的驿站,我最要好的女同学,她的家就在河口。她带到学校的画报让我认识了费雯丽和奥黛丽·赫本,知道了什么才是美。那时候,我们同吃同睡、同悲同喜,她给我的黄色方领连衣裙,是我的第一条连衣裙,她们家干净的楼梯、宽敞的房间,曾激起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一群少女,已经有了对美的最初萌动。我们坚持跑早操、用皮带把腰勒得紧紧的,在寝室里做平板支撑,没有垫子,就用脚尖勾住床栏,把双手套进鞋子里,前移撑地,直到身体绷直、保持。


万源的物候对我有着超强的吸引力,那时候我们常常去野炊。在如今已记不起名字的河滩上,我们烧水煮饺子,在山谷里循香觅腊梅,在幽深的林间幻想羽化成仙。正是源于对万源山水自然的心仪,我最好的一篇作文是《记一次野餐》,老师说我写得意趣盎然、生动无比。


学校图书馆很小,我们在外面租书的次数远远高于那里。出了校门,穿过马路,顺石梯而下,七拐八弯之后有一座小桥,那小桥边修鞋子、补衣服的摊子,都是我们常要光顾的地方。而桥头的书摊不得不提。那时候正流行着琼瑶、岑凯伦的言情小说。我和最要好的朋友,每天前去租上一本,上课时藏在课桌底下看,有时候我们的眼泪会掉在同一行文字上,洇开成花儿的模样。这样子连续租上十来天,终于看得烦了,便暂停了租书。然而再过上十来天,又忍不住想看,便复又前去光顾。如此往复,时间过得飞快。二年级时,我开始练习写诗,现在还能记起几句:一盏灯是一个家,有些灯熄了,有些灯还亮着……


实习时我很是仗义,同组男同学因为贪玩儿开了天窗的课都是我主动去上的。期间还按照带教老师传授的方法去家访,“你们家孩子昨天的家庭作业没有完成,以后记得多督促他哦。”和学生家长交流的当口,一碗荷包蛋端到了我的面前,学生妈妈满脸殷切地看着我。我吓得赶紧站起来,“我不吃我不吃,老师说了不能这样。”边说边往外走。这些都是模拟教学时没有的环节,看来,在互为师生分组练习中,扮演学生的那几位,还没有掌握到一个小学生的全部表现。毕业两年后,我去万源参加教研活动,惊讶地发现,观摩课堂上坐着的恰是我实习过的那班学生,“罗老师,罗老师。”小朋友们见到我分外亲热。


曾经多么渴望有一天,仙风道骨的师傅把我叫到跟前,说:“你可以下山了。”但,当那一天真正到来,我仍然懵懵懂懂:现在,我就要去对付一群小孩子了吗?三年来学到的武功秘籍,伪装成一本通篇土味儿稚嫩的祝福手册,就这样被我带回了家。原本也是要坐着火车回家的,毕业那年,万源的同学前来送行,大家在站台上殷殷话别,依依难舍,很是抹了一阵眼泪儿。可是火车一直不开,离别的情绪在等待中渐渐耗尽。最后才知道,那天罗文的隧道里发生了油罐车爆炸的大事故。所以,尽管我们一直是坐着火车去上学,毕业时却是唯一一次搭乘长途客车回的达县,210国道顺着后河水的指引,把我们带回了州河边。那次晕车晕得我全身瘫软,所以记忆深刻。


结束语


中等师范学校,在很长一段时期,肩负起振兴中国基础教育的重任,从那里走出来的人,在乡村教育的土壤里辛勤耕耘,他们中的一些人通过改行、深造,在各行各业挑大梁、打头阵,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而今,它完成了历史使命,退出了中国教育的大舞台,我的万源师范,更是踪影难觅,那些烙印着我们青春印记的建筑物荡然无存,更高的大楼矗立在那里,万源市职业高级中学的牌子高挂在那里,更多年轻的面孔出现在那里。我们出早操时跑过的大马路,如今拓得更宽,一直连接到高速公路的入口,通向更加广阔的大世界。尽管如此,那些悠扬的琴音、琅琅的书声,诗意的放歌、绚丽的舞动,依然安放在我们心灵的一角,作为精神的指引,存在着。那些青葱激昂的日子,成长岁月的欢欣,永远滋养着我,成为生命链条上最重要的一环成为我取之不尽的力量源泉。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