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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的悲喜人生

发布时间:2023-03-29 2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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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钟岚


婆婆的一生,明明算是个悲剧,她却当喜剧在过。我有时想,我们身上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性格,是不是婆婆遗传的呢?


婆婆的性格活泼开朗,为人热情仗义,若生在现代,说不定就整成个女强人了。可惜,在她出生的年代,女孩是被教育要“行不露足、笑不露齿”的,婆婆过分外向,爱唱爱笑的个性带给她无尽麻烦,她婚姻失败的渊源,很大程度上也源于这种性格。


据说,婆婆和爷爷的第一次见面,就颇令爷爷不喜。爷爷生于富裕家庭,斯文白净,新中国成立前就读于县城的高中。他喜欢的女孩,至少应该是带有几分书卷气,第一次看到的婆婆,却于大庭广众之下高声说笑、无拘无束,毫无淑女风范。爷爷很是不快,然而祖婆祖爷执意为他定下了这门亲事。因为觉得爷爷是要闯世界的,不可能待在家里,婆婆长得健壮,做事勤快,家里就补充了一个劳动力。


婆婆进了家,爷爷却赌气出了门,以读书为借口很少回家。直到高中毕业,爷爷回家办学酒,为了不让同学们知道自己结了婚,他将婆婆锁在房间里。烈性子的婆婆哪里能够忍受?据说她找到一把斧头,劈开门出来大闹毕业宴,爷爷对她就更为冷淡。


新中国成立后,早就暗地参加革命的爷爷有了工作,从此常年在外,扔下婆婆一人在家奉养父母。


丈夫走了,婆婆肯定是悲伤痛苦的,但乐观的天性让她很快就适应了。更何况,新社会新气象让婆婆激动兴奋。作为被解放的劳动妇女,她载歌载舞地投入了火热的新生活。婆婆插花戴朵出去扭秧歌喊号子,宣传党的新政策;上夜校读书识字,居然学会了读报纸;参与各项技能培训,学会了接生,后来终身以此为第二职业;响应号召去修水库,和男人一起拉石碾喊号子……


婆婆是爱爷爷的,她一次次出门寻找爷爷。爷爷当时在川东北负责修桥修路,当她水千道山万重地寻去时,爷爷却躲起来不见她。同事们让她走,婆婆只有一步一回头地离去。有一次,她在山上迷路了,而夕阳已经西下。婆婆说:我在山上转啊转啊,看到你爷爷就在山下面的院子里活动(此前同事称他不在)——我边走边哭,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下来哭。刚好碰到一个老太婆,问我哭什么,我说起自己的遭遇,说“干脆离了算了”,老太婆却劝我“妹儿哪,你一定要坚持”。


婆婆就这样坚持下来了。50多年之后,她娇嗔地拍着爷爷苍老瘦削的手:你一辈子想把我甩脱,还是没甩脱哇?婆婆的声音里,全是爱和满足。



婆婆的“坚持”之路充满辛酸。爷爷对家里完全置之不顾,最多过几年回家一次。婆婆独自带着我爸,挣扎于田地和家事中,还要到处去接生。接生几乎是义务的,唯一的报酬是,在婴儿平安出生后被主家请吃一碗荷包蛋。但婆婆很有成就感,十里八乡都来请,婆婆就随身带着医药箱,准备随时出发。婆婆这一生,不知道将多少娃娃接到人世,有的人家两代人都是她亲手接到世上的。


尽管过得辛苦,婆婆却天天乐呵呵的,晚上回来就组织院子里的小孩们演戏唱歌。婆婆的嗓门大,歌声清脆高亢,一帮娃娃在她的带动下扯着嗓子高唱《送红军》《送情郎》《太阳出来喜洋洋》……歌声笑声像要把屋子掀翻,看不惯她的都叫她“疯子”。婆婆似乎不太在意这个称呼,该怎么乐还怎么乐。后来,爸爸长大出去工作了,婆婆就把我和姐姐轮流留在身边解闷。婆婆做饭很是粗放,又经常出门,把我一个人扔在家,一直被我妈指责为“虐待”我,但在我的记忆里,在婆婆身边的日子,却满是欢喜和热闹。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50多岁的婆婆突然决定要修房子。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那时,我们都已随父母到另一个镇上生活,老家就她一个人。但婆婆不听劝阻,说干就干。我们过了一段时间回去,已有三间崭新的瓦房立起来了,和原先的三间祖屋一起,围成了一个小院子,婆婆把院坝弄得平平整整,铺上青石板,外围栽满了鲜花:胭脂粉、指甲花、兰草……婆婆教我们用指甲花染指甲,胭脂粉揉碎涂脸蛋,然后披上纱巾唱歌演戏……我们一下爱上了这个院子,却没有一个人想到她独自一人修建这个院子的艰辛。


现在想来,非要修那个漂亮的院子,是不是婆婆想以此吸引爷爷和儿孙们多回去几次呢?后来,我们要在另一个镇修房子,爸爸不由分说地拆掉了婆婆的小院子,将建筑材料用于我们的房子。婆婆虽然非常心痛,但还是配合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在我们新修的房子里迎回了爷爷。



爷爷当时已不是年轻时那个风流倜傥、阳光帅气的“国家干部”了。他在春节后去上班的途中出了车祸,肋骨断了三根,右腿摔断,不得不提前退休回家。作为那个年代最牛的单位——供销社的领导,爷爷不但将自己的收入挥洒得一文不剩,还欠下了一身债——爷爷是出了名的慈善家,经常赊借货物给他人,收不回来就成了自己的债务。全家人对这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浪子”都有无尽的怨恨和指责,唯有婆婆对爷爷的意外归来欣喜若狂,全身心地投入到照顾爷爷的工作中。


养了好几年,爷爷的伤好了,一条腿却跛了,年轻时的得意都风去云散,只有婆婆不离不弃地跟着他、照顾他。婆婆的爱护方式也很特别,嗓门洪亮、嘴利如刀的她,经常把爷爷骂得鸡飞狗跳,但如果你要跟到说几句对爷爷不敬的话,她绝对跟你拼命。冬天的晚上,一家人围着火炉烤火,她就把头靠在爷爷怀里打盹,脸上是少女般的幸福和甜蜜。


婆婆身板强壮,60多岁了还能爬树。爷爷的归来,更是让她随时春风满面。她是个硬气的人,离开老家后没了土地,也不甘心从别人手里要钱用,就自己摆了个小百货摊,挣点钱贴补家用。坐在那个“抱得起来的小摊子”前,指挥着爷爷卖货算账,婆婆女皇似的神采飞扬,随时都是一串响亮的哈哈声。


婆婆和爷爷一起度过了10多年。爷爷后来又患上严重的肺气肿和哮喘,婆婆陪着他求医问药,从无怨言,直到1999年的一个寒冬夜,爷爷在她的身边停止了呼吸。当时我们都已经远离家乡,婆婆就在那栋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搂着爷爷渐渐冰凉的身体直到天亮。


这以后的日子,在我们看来应该是无趣了吧,但婆婆还是很开朗。每次我回老家看她,讲起生活中再不如意的事,婆婆都能把它当笑话。她念着所有对她有过帮衬的人,对她不好的人,她却一笑而过。


我记忆中的婆婆,永远身体健壮、快步如飞,说话中气十足,然后在我偶尔几次回老家的过程中,她不知不觉就衰老了下去。2008年10月婆婆走了,终年85岁。


想起婆婆,就想起那个开满鲜花的院子,想起她的开怀大笑,以及她艰辛曲折的爱情。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