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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街坊四邻(记录)

发布时间:2023-03-29 2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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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胡文彬

挑水工


上世纪五十年代,达城无自来水,城东边的居民皆饮用州河水或豆芽厂的井水。挑水成了家家户户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于是,专门挑水卖的挑水工应运而生,大街小巷布满了他们湿漉漉的脚印,“买水哟……”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城中的翠屏路常常可以看到街沿上排成串的挑水工,等候居民买水,一担清冽冽的河水,从镜花滩挑来,才卖两分钱。而挑水工靠一根扁担、一担木桶,居然可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二马路口子上的豆芽厂,有两口冬盈夏满的水井,不仅能供厂子生豆芽用水,还能满足附近居民用水。我读高小后,有时去那里挑水,挑水工们总是帮助我打水。当然,家里用水主要还是靠买水吃。


常给我家挑水的是一王姓大伯,五十岁左右,住在我家对面巷子的茅草屋。古铜色的脸庞,古铜色的臂膀,着老蓝布褂子,穿草鞋,夏天光着脊梁,不知他干这活多少年了,腰背已微弓,后颈肩上有一个大包。那根扁担摩挲得油光光的。他挑水时为了不使水荡出,在水面泊着两片南瓜叶,翠绿的叶子随步一摇三摆,煞是好看。他膝下无子,老伴多病,日子凄凉。但大伯生性豪爽,凡遇买水的人家有什么费力的活需要人手,他都二话不说就帮忙。一次,他帮我家拉煤执意不收钱,外婆只好送给他一副垫肩。


王大伯唯一的爱好就是晚上到南门口茶馆听说书,一分钱一杯的老鹰茶他都舍不得喝,老板娘见他就瘪嘴。一天听书时碰见几个相好的老哥,他大呼“泡好茶”,老板娘挖苦他“球钱没得吼个屁”,他当即拍膛子:“我给你挑一个月水,不收钱!”那老板娘乐得嘴巴笑到耳门子,亲自提着长嘴大铜壶,一溜小跑着送水端茶,嘴里还娇滴滴地唱声:“茉莉花茶来啰”!


上世纪六十年代,达城有了自来水,但只有几个取水点,还是要人挑,挑水工的营生照旧。不料,武斗开始,枪声阵阵,停电停水,无人敢去河边挑水。一担水可以卖到一元两元。王大伯为给老伴治病,也为解几家老主顾的燃眉之急,冒着危险一天几次往返于州河。终于,大伯在一个傍晚被呼啸而过的枪弹击倒在地,木桶摔成八瓣,河水洒了一地,沿着青石板街流下去,流下去……比老人挑担行走的速度快多了。从此,达城的大街小巷再也没了他的身影,是街坊四邻出钱请人在城郊掩埋了他。


上世纪六十年代,给我家挑过水的还有一个特别的挑水工。他瘦高身材、白净面皮,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打补丁的衬衣干干净净,脚上永久是一双解放鞋。他少言寡语,不苟言笑,但每次见我做作业,他都温和地拿起我的本子仔细看看,若发现错误立即指出。听父亲讲,此人原系中学教师,不知何故被说成是坏人,书教不成了,只有挑水卖。我在他脸上怎么也看不出一个“坏”字,幼小的心灵疑窦丛生。


日子如水一样流淌,当达城家家户户都通上自来水后,挑水工们“买水哟……”的吆喝声已渐行渐远,永远地悠悠在岁月深处。


洗衣娘


老家所在的街那头有一座四合院,院里住着几户人家。其中,被人称作秋桂嫂子的一家,丈夫姓何,是令人羡慕的货车司机,长年在外跑运输,女人里里外外,勤俭持家,膝下两儿两女,小日子和和美美。尤其是那秋桂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快四十的人了仍是一朵花,男人疼爱得把她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里。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男人一次驾车过铁山时,不幸车毁人亡。秋桂一夜间老了许多,鬓边冒出芦花一片。看看四个正读书的儿女,她擦干泪、咬咬牙,把长发一甩,高高盘上头顶,立马添置搓衣板、捣衣棒等家什,开始了帮人洗衣的营生。


那些年,达城无自来水,家门家户洗衣都要下河,我从十岁起就每周下河洗衣,小小年纪就品尝了个中滋味。那些有工作的未婚男士和家在农村的单身职工,时兴把衣服包给人洗,每月不过花块把钱。


何家的洗衣房开启后,不知是人们同情秋桂的遭遇,还是青睐她的风韵,总之生意特好。洗衣娘一年四季起早贪黑,常常是我们上学时,她已背着一大背湿衣回来了,累了就用打杵撑住歇歇气,渴了就掬一捧州河水,一双手夏天洗得发白,冬天冻得通红。指尖经常贴着胶布,大概是被石头磨破了皮。汗水洇湿的衣服紧贴住她婀娜的身段,让人怜惜。


何家嫂子院落里有着永远不变的风景,万国旗一样的衣衫飘飘飞飞,空气中总弥漫着皂角肥皂的味道。不知她用了什么魔法,男人衬衣上的油汗渍都洗得干干净净。衣服晒干后,洗衣娘一件件折叠整齐,打发孩子送上门去。最值得称道的是:那些掉了扣子破了口子的衣衫,她飞针走线一一缝好;皱成一团糟的,她用桴炭熨斗烫得平平展展;顾客兜里忘记的东西、钱币、粮票,她会毫厘不差地送还。


街道小旅馆里,曾住过一个名叫春生的小手艺人,那汉子面相憨厚,熬得一手好糖,长期往返于达县、万县等地卖麻糖、米花糖,走到哪里,叮叮当当的铁片儿一敲,小孩儿们趋之若鹜,一片欢呼,甜甜地喊他糖叔。一来二去与街坊四邻混得溜熟。后来,人们发现他借着卖糖,经常去老车坝一带接秋桂,帮她把几十斤重的湿衣背回家,说是碰巧遇上了,但街坊们都明白,他是喜欢秋桂啊!穷人家也有爱情。可秋桂死活不答应,她不忍心拖累别人。


乱哄哄的年代,有个一肚子坏水的二流子垂涎于秋桂多时,屡遭严词拒绝。那厮到处造谣,说秋桂与不明来历的投机倒把分子有关系,还扬言要对其挂黑牌游街,街坊们虽想方设法保护秋桂躲过了那一劫,但糖叔从此了无踪影。


洗衣娘为送孩子读书,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家徒四壁的她,留给孩子唯一的宝贵财富,就是在困境中坚韧不拔的精气神。她的孩子们挺争气,个个出落得一表人才,有两个还考上了大学。


成家的孩子们都飞走了,只留下秋桂守着空巢。居住在大城市的一儿一女多次接她去养老,却不知何故,她一拖再拖。终于,她委托的人在邻县农村找到了糖叔,尽管卖糖人的左腿被那二流子打伤近乎残废,但秋桂毫不犹豫跟了他。临走时,洗衣娘什么也没要,只带走了她丈夫的遗像,还有她为糖叔一针一线缝制的白府绸衣裳。


有知情者说,那件衣服她缝了十多年,上面密密麻麻绣满了鹅黄色的桂花和绿茸茸的春草,轻轻抖一下,似乎都有暗香扑鼻。


船姑


曲曲弯弯的小巷里,街坊们大多住茅草房。屋顶的稻草经风吹雨打呈黑褐色,布满绿色青苔,竖着稀疏野草,篾笆墙上糊着泥巴。巷口的一间茅草房里住着一户肖姓人家。环顾一圈,光线幽暗,家徒四壁。唯一的财产就是河边泊着的一条木船,唯一的亮色就是肖家的女儿。


肖家的女儿名叫凤儿,比我大几岁,读书发蒙迟,16岁才高小毕业,竟出落得一枝花一样,妩媚俊秀的脸庞,苗条婀娜的身材,一根独辫子直垂腰际,走起路来左右摆动,要多乖有多乖!我时常望着她穿着补疤棉衣的身影想,这个姐儿应该是生在清冽冽小溪边的一株百合,抑或是绿油油山林里的一只翠鸟,老天怎么让她从茅草棚里飞了出来?


肖大伯常年在菜码头摆渡,那条过河船恰似鲁迅笔下的乌篷船,船体小巧,木头黄亮,坐板干净,竹篾雨篷成人字型,为渡河人遮风挡雨。肖大伯在州河上行舟几十年,待人和气,为人仗义。达城人习惯把船家叫船老板,于是皆称呼他为肖老板。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肖老板因长年风里来雨里去,哮喘病加重,于是推船养家的担子就自然落到独生女凤儿的肩上。


凤儿姐从小喜欢唱歌,她加入船工的行列,给静静的州河水面吹来了一股清新的风,在男人驰骋的领域格外引人注目。每天,当东方微熹,凤儿就头顶露水,唱着刘三姐的歌儿,举起竹篙,用力一撑,船就离岸而去,拖出一条长长柔柔的水波,接着双手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地划桨,姿势优美极了,欸乃声中把去河对岸上早班的工人送往彼岸,再把进城的农民迎接过来,寒来暑往从不间断。我最喜欢雨天的凤儿,她穿着碎花布衣衫,戴着竹叶斗笠,在朦胧雨雾中放歌划桨,与漓江上的刘三姐惟妙惟肖。有个画家把凤儿撑船的美姿搬上了画布,作品《船姑》在省城引起轰动。


撑船,本是一项艰苦的劳动,可船姑却用她灵巧的身体,向人们展示着青春的活力和劳动的美丽,把这项劳作演绎得如此赏心悦目,也只有凤儿才能使撑船成为一种绝妙的艺术。


日子在桨声中流淌,凤儿在歌声中长大。一天,船上来了一个身着军装的俊小伙,当他一脚踏上木船的时候,他哪会料到从此就踏入了凤儿的生活。他被船姑的歌儿和美丽所吸引,一连几天都来乘船过河。终于,他向凤儿吐露了心声。打那以后,船姑的歌声更加甜美,酒窝里常盛满了笑意。


无奈,“四清”运动中,肖家由贫民升为“船业资本家”,身为军队干部的小伙子与凤儿的婚姻一下子陷入危机。愁眉紧锁的船姑没了歌声。还好,船姑遇上的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军人毅然转业回乡当了工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然而,这婚姻波折却牵出了一桩秘密,即凤儿鲜为人知的身世。肖老板见部队没批准婚事,女儿茶饭不思,他心疼啊!于是托人给部队写了申诉,说凤儿是二十年前他在码头捡回的弃婴,是个苦命人啦!


凤儿哭着听爹讲了她的身世——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早晨,年轻的肖老板从船上跳到岸边解开缆绳,准备开始一天的营生,突然脚碰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一个花布包袱。他小心打开察看,啊!一个冻得红通通的婴儿!他连忙抱回船上给娘子看,肖家娘子是个好心肠的人,当即把婴儿搂在怀里,抹起了眼泪,决定留下这个苦命儿。达城人纷纷传言,是弃婴的父母知道肖老板心肠好,有意放在他的码头。也有人说,是菩萨知道肖家娘子没生育,赐给她的礼物。总之,好人有好报,肖家得了一个宝。凤儿从此更加孝敬爹娘。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