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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大杠上的苦乐年华

发布时间:2022-11-09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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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1986年仲夏时节的一个星期天,被左邻右舍称为“牛人”的父亲,神通广大地买回来一辆二八大杠的五洲牌自行车,一下子给山坳里的小村庄带来了一股旋风。那是小村庄里除了牛拉车之外的第一辆交通工具,时髦、新潮。彼时,人们出行靠脚,还亲切地戏谑为“11号车”,哪会想过解放双脚的自行车呢?

父亲的自行车刚骑回院坝,一大群看稀奇的大人和小孩立即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三爷爷眯着一双昏花老眼,神情严肃地问父亲,你这“洋马儿”就两个窄轮子,骑上去不跶跟斗啊?父亲爽朗一笑,我刚才骑回来就没跶跟斗哟。三爷爷左看右看,似信非信。父亲潇洒地跨上自行车,转着圈表演给大家看,还把铃铛按得嘀哩哩地响。大人小孩都羡慕极了,父亲便挨个让好奇的小孩坐在后架上,带他们兜上一圈,大院里顿时漾起阵阵欢笑。

父亲边带小孩兜风,边跟围观的人大声说,以后孩子们长大了,他们还会开汽车回来,比我这洋马儿更威风。女人们瘪瘪嘴:你尽说大话,饭才刚刚吃饱,又想着开汽车了。先不说汽车,路呢?路都没有,怎么开汽车?父亲又爽朗一笑,你们不信啊?国家正搞改革开放,路会有,汽车也会有的。那时,山坳里的人没人相信父亲的话,只认为他在说大话。

那天下午,我欲步行返校。父亲说,我送你。我兴奋地坐上父亲的洋马儿,紧紧抓着父亲衣服的后襟,山风呼呼地从耳边掠过,惬意极了。尽管机耕道崎岖颠簸,但却给我留下了值得铭记一生的美好记忆,以至多年后还清晰地记得当时兴奋的心情。

坐在父亲背后,闻着他身上的汗味、烟草味,第一次觉得父亲的背是那样宽阔那样厚实,心里有说不出的踏实和安全。我问父亲买自行车花了多少钱,父亲沉默了两秒钟才告诉我,150元。啊?这么多?妈知道吗?别告诉你妈,我哄她只花了几十元。要知道,那年月的钱多紧张啊,我半学期的学费才十多块钱,父亲竟然“败家”地买了自行车,母亲知道后一定会数落他。父亲又说,我不吃不喝都可以,只想要一辆自行车,做梦都想。大概男人天生爱车,多年后,丈夫找我商量买小车时也这么说。父亲又意味深长地跟我说,小琴,爸爸跟你说,人活一世,一定要有想法,有想法才会去奋斗。那是父亲第一次给我讲想法,想法就是理想,只是没想到这也是最后一次。

在那个阳光明媚、夏风不燥的下午,父亲用他新买回来的自行车把我送到了十余公里外的学校。在骑到国道210柏油路上时,父亲说,什么时候把进村的路修成柏油路就好了。我笑父亲痴人说梦。父亲说,人要敢想,不想什么都没有。你看,我们以前连饭都吃不饱,谁会想到今天会骑上自行车?

父亲自从有了自行车,便经常带着母亲去赶集,有时还到学校来看我,给我送米送咸菜。父亲总是来去匆匆,把东西给我后,潇洒地跨上自行车,按响银亮亮的铃铛,消失在人流里。

时光匆匆而过。第二年夏天,父亲突然感到胸口疼痛。他独自骑车到区医院看病。老医生望闻问切,初步诊断父亲患了肝癌,但没当场告诉他,要他到县医院确诊。父亲又骑上自行车往回跑,带上母亲骑着自行车去往三十余公里外的县城。经医生判断,父亲的确得了肝癌。

身体一向强健的父亲怎么会得绝症呢?家里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但父亲胸口痛啊,有时痛得汗珠直冒。我跟母亲说,咱们找重庆的表叔带父亲去西南医院治疗,说不定大医院会带来奇迹呢。父亲同意了。出门去重庆时,他对放在墙角的自行车摸了又摸,神情戚然。母亲苦笑道,重庆那么远,你未必还骑自行车去?父亲笑了笑,说,等我好了回来再骑。

医生根据各种检查结果判定,父亲已患肝癌晚期。悲痛气氛顿时笼罩了我们每一个人。母亲忍着悲痛将父亲带回家。那时,家里债台高筑,母亲想将父亲的自行车卖了给他买药,父亲却坚决不允,说那是家里的大件商品,留给小琴用。母亲拗不过父亲,只得留下自行车,到处借钱给父亲买止痛药。父亲精神好的时候,便在晒坝里教我骑自行车。二八杠太高了,我坐上去踩不到踏板,父亲就教我踩半圈。父亲一手按胸部,一手帮我掌“龙头”,经过刻苦训练,我终于学会了骑自行车。但也就在这年冬天,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那天,班主任到教室告诉我,说家里有事,叫我赶快回去,我就知道父亲不行了。我骑着父亲那辆五洲牌自行车,冒着凛冽的寒风,一路飞奔。当我站到父亲床前,拉着父亲枯瘦的手,泪如雨下之时,父亲沉重地闭上了双眼。想来他终于见到了我,才放心离去的吧。

父亲去世后,我不想再骑自行车上学。一看到自行车,或推出自行车准备坐上去时,父亲潇洒的身影和乐呵呵的笑容便出现在眼前。无法接受父亲的离去,便不忍再骑自行车。我将自行车擦洗干净,上好油,小心翼翼地放回屋子的角落里,不准任何人动它。

初三的一个周末,我回家时发现舅舅的儿子正在晒坝里摆弄父亲的自行车。我气冲冲地跑过去,一把拽过自行车,厉声问道,谁允许你推出来的?表弟比我小两岁,高高大大的,父亲的二八大杠正适合他。表弟看了看我,委屈地说,姐,三姑父走了,自行车保管得再好,他也骑不了呀。与其放在那里生锈,不如用来代步。我没同表弟争辩,泪流不止地将自行车推回了屋里。晚上,母亲来我房间,拍了拍墙角的自行车,说,这车你爸不准卖,说留给你上学,咋不见你骑?骑吧,山路难走。你要真想念你爸,就努力读书,争取以后开汽车回来。

原来母亲是懂父亲的啊。

后来,我便骑着父亲的自行车去上学。走父亲走过的路,按父亲摁过的铃铛,我把父亲的“想法”深深地藏进我的课本和书包,一路风雨兼程,只为实现父亲的愿望。

后来,我到县交通局上班了。2007年大面积农村公路建设时,家乡那条机耕道硬化成了水泥路。那时,很多人家有了自行车,甚至还买了摩托车。他们欢快地按着铃铛和喇叭,高高兴兴地进出村庄,把山货带出去,又把外面的好东西带回来。2009年,就在村道硬化两年后,表弟开了一辆小车到我家来。母亲喜滋滋地看着她侄儿的新车,前前后后摸了又摸。表弟见母亲欢欢喜喜的样子,热情邀请她坐上副驾,在村道上跑了个来回。母亲说,这车坐着安逸,比你三姑父的自行车好多了。

父亲离开我们30余年了,当年那辆五洲牌自行车已不知去向,但他的“想法”终于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实现了。那些骑着自行车赶集的日子,那些按响铃铛穿过众人羡慕目光的瞬间,永远留在了我们记忆的最深处。

我有多爱我的父亲,就对自行车有多深厚的感情。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