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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与凤凰

发布时间:2022-11-08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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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凤凰,梦里寻伊千百回。桃花盛开的季节,我终于来到了你身边。其实,我要寻找的只是一个人的踪迹和灵性。虽然,古城的很多古迹都有现造的痕迹;虽然,宁静的小城充斥着叫卖货物的喧嚣。但是,有一个人,他的身影,他的灵魂,已然与小城合成了一体。因了他,我眼中的凤凰,才是一个美丽得撩人又愁人的小城。

选择下榻处时,特地挑了沱江边的翠翠客栈。《边城》里古渡口摆渡的清纯少女头插栀子花,站在大月亮底下,喜欢看新娘子花轿,喜欢学小羊叫……那形象在我们心头美好了许多年。我知道,凤凰并非沈从文写的边城茶峒,沱江也并非沅水,北门跳岩也并非古渡口,江边唱歌的妙龄女郎更不是翠翠,但我知道,湘西的山水和神韵其实是相通的,人性甜美的凤凰小城赋予他柔顺多情的个性,先生的文章字字句句都有故乡的影子。所以,此行我一定要把这小城,这沱江看个明白。

入夜,我打开窗户看对岸吊脚楼的灯光,回味先生《湘行散记》中发生在吊脚楼里船工与苗女的红尘情事,那是永不褪色的唯美与情爱。夜深人静时聆听沱江水哗哗流淌,仿佛是翠翠和爷爷在吆喝人们过河。

黄昏时分,我坐在江边,看夕阳染红一江春水,依稀看见沱江里曾经跃动着一个顽皮的少年,他光着身子,单臂高高举过头顶,手心中画着一个红粉笔的圆圈,游过对岸居然圆圈依然,把那些扎住裤管充当泳圈的小伙伴羡慕得要死。想着沈从文在沱江边长大,是玲珑剔透的故乡山水孕育了他优美自由的灵性和才情。先生一生爱水,以水为美。用水启蒙,面水思索,借水重塑人生,以水包容万物,心似水样平静,作品如水恬淡流畅,清新柔美。而且他的故事几乎都是在一条湘水边演绎。

清晨,天刚发白,我就来到江边,看放鸭人划着小船,牵出一行白色精灵,画着优美的水波纹;看渡口艄公忙着打理船只,迎接遨游沱江的人们;看扛着三角架的摄影师下河上坎,左瞅瞅右瞄瞄,忙着把小城的晨曦留住。先生的骨灰一半撒在沱江里,他的魂魄依恋着故土,他一定能感知这座小城鲜活的脉动。你看那一城流动的男男女女,着各式花花绿绿服装,好似多个民族小伙姑娘去赶花会,每个人都是一道风景。我最欣赏街边织锦的苗女,她们身着艳丽的民族服装,头戴竹笠,手里彩线翻飞,当街表演织锦。遗憾的是,心灵手巧的姑娘们面对镜头,大多羞涩地低着头,千呼万唤就是不肯抬头一瞥。羞涩,可是当今世界的稀罕物啊。只有在凤凰街头,你才明白,不是所有的美丽都愿意展示于众,神秘的娇羞之态更令人浮想联翩。

故乡,只属于那些离开了故乡的人。那条幽深巷子里的沈公馆,散发着柚子树的淡淡清香,木格窗里的一切质朴而雅致。我坐在那把曾经驮过先生瘦高身躯的藤椅上,伏在先生写作《边城》的旧木桌旁,感觉有书香幽幽飘过。我思索着这样一条窄窄的小巷,一座小小的四合院,何以能走出蜚声中外文坛的大师级传奇人物?一个凤凰县文昌阁小学的毕业生,居然成了北大的教授。先生十五岁离开故乡外出讨生活,当兵、流浪、写作、编报、教书、著书。20世纪60年代,沈从文处于人生的低潮时,在病中无数次念叨“我要回湘西去”。在他的潜意识里,故乡是他最后的温暖。

1982年,当他已是八十高龄时,第一次回到阔别60多年的故乡,小城敞开怀抱迎接游子归来。在沱江边,先生发出孩童般的欢笑,连声说“小,好,小,好”。是啊,小城里的童年多么美好,痛苦的是人都要长大,80年的光阴足以将一个嗷嗷小儿变成垂垂老翁。在他的四合院里,旧友们带着锣鼓来唱家乡的傩戏,当唱到“不信芳春厌老人”时,先生潸然泪下。“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啊!

拜谒沈从文墓我选择在晨光熹微的大清早,为的是不打扰先生的安宁。沿着青石板的小街,踏着听涛山的露水,有86级不规则的石阶曲折而上,象征先生86年的曲折人生,这是沈先生1982年自己选定的墓地,依山临江,日夜听涛。一块普通的青石板上刻着黄永玉书写的“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先生是守信的。这里没有墓亭,没有墓道,没有墓冢,没有墓志铭,甚至最简单的姓名和生卒年月也没有。据说,沈从文生前曾对家人说过:“一个人或生或死,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呢?沈从文没说,不好乱猜,但也能猜到。

墓地是独特的。方寸之地,一抔净土,却把一块未经打磨的不规则五彩石簇拥得让世人灵魂战栗。石下掩埋着先生的另一半骨灰。正面是沈从文手迹:“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这是先生得意的句子。背面是沈从文妻姐张充和女士的诔文:“不抑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从文让人,是对先生一生随和与宽容的性格特征的总结。我细细打量着那块明明有形,却无可言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五彩石,它在大地上矗立起它的凝思,它的高贵,它的尊严。

葬礼是独特的。不放哀乐,播放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每人手里捧一支半开的月季。先生生前有言:骨灰分成四份,一份撒入凤凰沱江,一份存放凤凰旧居,一份埋于凤凰听涛山上,一份留放北京。可见先生对家乡的生死之恋。

作品是独特的。先生集作家教授学者于一身,独创乡土抒情体,以特异的美学风格和牧歌情调描写特殊民情。代表作《边城》《湘行散记》在中国文学史上独树一帜。后半生研究历史文物服饰,亦有丰厚著述和惊人成就。

人生是独特的。他的婚姻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坛的佳话。一个来自蛮荒之地的乡下人、“癞蛤蟆”,居然敢追求名门才女,本来不搭边的两个人,沈从文却用一沓沓情书铺出一条婚姻之路,他也成了闻名遐迩的情书圣手:“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终与张兆和相伴终生。尤其是本是世界闻名的国宝,却被人冷落过,被人打击过,但没有沉沦过。

墓地、葬礼、作品、人生,这一切都有异曲同工之妙,将一个精神明亮的大写的湘西人呈现给人们。而且世间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淡泊名利、无意于永恒者却成了永恒。时间可以面色严峻地收回一个人的生命,却永远无法收回他杰出的作品。只要这红尘中还有他的文字飘香,先生就是大地上永不凋谢的风景。

诚然,凤凰有虹桥、有吊脚楼、有丝绸般流动的沱江;有黄永玉、有熊希龄、有满街流动的红男绿女。但我眼里,一城的风光都在向一个人倾斜,那就是沈从文。一座凤凰小城承载了独一无二的沈从文。沈从文也成就了独一无二的凤凰小城。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