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深处的电影情结

一

我与电影的缘份，是从念小学的时候开始的。

那个时候的电影，不过是一些舞台样板戏的翻版。记得一次达城人民电影院放映《智取威虎山》，我便编造了一个买作业本的谎言，骗得母亲从她12元月工资中，数给我两枚五分的硬币。当钱握在我小手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不敢用这钱来买电影票的。我混在大人们中间，佯装拉着一位中年妇女的衣角，蒙过检票员的视线，偷偷溜了进去。

除了几家国营电影院，达城当时只有当地驻军常到地方上来慰问放电影。后来一位小学同学告诉我，一六三陆军医院、军分区经常放映内部片子，慢慢地我学会了看“野”电影，电影瘾子愈加强烈。我不但有夜间步行十几里山路，趴在树丫上看电影的“不辞辛劳”；也有整整一个晚上双脚不着地，被大人们挤抬起看电影的“惊险”；还有被赶到银幕背后看“反转片”的锲而不舍，更有不让正门进去就越墙被逮个正着的尴尬之事……回想起那个时候我对电影的痴迷程度，丝毫不比当今追星族的疯狂劲儿逊色。

直到后来我当了知青再去参军，接兵部队的人对我讲：你在原单位是园艺美工，部队电影队正缺少搞美术的。大西北十分艰苦，你愿意去吗？我斩钉截铁地答道：愿意呀！当兵是我最大的愿望，再苦再累我也不怕。后面的潜台词却是：我太爱看电影了，这下我得过足看电影的瘾子。叫我当电影放映员，我求之不得啊。

偶然的机缘，让我一次就实现了两个愿望——当兵、放电影！

二

身披绿棉袄，脚穿大头鞋，我便来到了大西北罗布泊深处的绿色军营。

接天连地，无垠瀚海，除了黄沙再也找不出什么的大戈壁，简直是一个昏黄色的沙荒世界。尤其是冬天，满目雪荒，一种说不出的凄凉爬上心头，历代文人墨客对此的描述让我感到惊恐和不安：“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就是在这样一个火风之经、沙寒之纬编织的荒凉地带里，电影成了战士文化娱乐的重要渴求。我曾在《放映》一诗中这样写道：“我用世间/最稳固的三角架/支撑起/一颗火热的心/情感从镜头走向银幕/带给你不是一个讲述的故事/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

一次，当我们的八座吉普放映车驶进试验场区的时候，正赶上连队整休。放电影之前，指挥部从百公里之遥派车调回两卡车清水，士兵们放假洗澡。战士洗澡用车作护体，车篷子便成了天然的遮羞布。

“哇，也太夸张了吧！”我大声喊起来。

“没见过人洗澡？”组长若无其事地爽朗一笑。

“不，不是的，流动的澡堂子，是谁想出来的？”

“部队正申请专利呢！”组长打趣道。

“不可理喻。”

“有什么不可理喻的，场区内连老鼠都全是公的……”组长讪笑着说。

试验场区的“电影院”，实际上是在戈壁上挖出的一个5米深、1000多立方米宽的大坑，顶上用木棍、竹席及油毡罩着，既挡沙遮雪，又防风御寒，里面足足能容纳一个营。我们把幕布拉好，架设起移动式放映机，部队就呼啦啦开了进来。连队与连队碰到一起，免不了一阵激烈的拉歌竞赛，把电影场渲染得热闹非凡……我启动马达，扭动放映钮，电影就开映了。

每一部影片，我们要到各分散连队巡回放映好几遍，许多精彩的对白，都能倒背如流。放完电影有时还不过瘾，又把放映机架到帐篷里去，对着银幕，没完没了地放了一遍又一遍，要不是第二天还有放映任务，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三

这是一片神奇之地。

自从1964年那朵“蘑菇”云升起，便在这片神秘莫测的大戈壁深处铸造了一次又一次万钧雷霆、石破天惊的时刻。罗布泊的名字与我国国防尖端科学试验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

单调枯燥的戈壁，战士最盼最念的莫过于寂寞的夜里放映车的到来。

戈壁的夜来得早也来得快，就像一张墨黑的棉被，瞬间就罩了下来。“让我试试……”耐不住寂寞的我，从司机手中抢过方向盘，猛踩油门，里程表上的指针一下蹦到了120码，八座吉普车就像一匹脱了缰绳的野马，疯了似地乱窜。一只黄羊沿公路一直在我们的车前狂奔，也许是戈壁太荒凉的缘故，黄羊见到人也出奇地想亲近，直跑得它筋疲力尽倒在公路边……

“遇这鬼天气，鬼地方，鬼方向盘就是不听使唤……”司机接过我手中的方向盘，嘴里一串串地冒出“鬼”字来。

“八座越野吉普应该显出它的越野性能来。”我自信地吐出一串热气，遇到挡风玻璃，就成了一串水珠子，在眼前滴答滴答地流淌。

车轮在冰凌上滑溜溜地空转，就是不往前跑了。马达的轰鸣声在戈壁滩上空震荡，放映车陷进了雪堆里。司机蜷曲着身子，目光直直地瞪着厚厚的白雪。

“这样傻等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得动起来，否则，要不到天亮，都成雪人儿了。”组长喘着粗气。

于是，我们扛着放映机径直往前赶，身后留下一串雪窝子。

当我们看见地平线上徐徐冒出几顶帐篷的时候，盼望多时的战士向我们奔跑过来，一个个脸上堆着喜悦。见我们又带来了新影片，整个连队都沸腾起来，还未等我们走进营房，放映器材就被战士们抢先搬进了帐篷。连长命令炊事班把连里所有的“窖藏精品”全拿了出来，有冻猪肉、茄子罐头、腌蔬菜，还包了饺子招待我们，像过年一样。

由于场区文化生活匮乏，我们从马兰书店借来一箱书籍，分发给战友们阅览。我忙着架设放映机，一名战士悄悄往我衣服兜里装着什么，直到我完成这次放映任务离开连队后，才发现兜里有两个煮熟了的鸡蛋。

四

大戈壁，除了绵绵沙丘，就是片片沙砾，这里太荒凉，太寂寞了。

畜牧场哨所是我到过的戈壁上最深处的一个放映点，这里驻扎着某警卫连，准确地说是一顶帐篷三名战士，他们长年累月居住在这深山沟里，为的是守护一口清澈如镜的泉水。在这四面环山、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环境恶劣，生活艰难的程度，常人无法想象。

一次，我去畜牧场哨所正值阳春三月，南方是春暖花开，但在素有“天上不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沙石跑”的戈壁滩深处，到处是白茫茫的积雪，看不到一点有生命的植物，而畜牧场哨所的三名战士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许多枝条，编织起一个绿色的大门，帐篷周围还植上了沙漠杨柳，军营春意盎然。我见到这个场景，欣喜得跳了起来，像到了南方某个熟悉的乡村院落。

组长主动提出下伙房烧饭，为的是让三名战士更好地看好电影。司机将发电机启动后，也一直未走进帐篷。我将两架解放103型35毫米放映机架设好，在帐篷内墙上对焦距，尽量将银幕上的影像调得更加清晰。马达转动起来，我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放映机内的胶片转动情况，用脸颊挡住从机缝中射出的强烈光线，或许是长时间受光线照射，两只眼角直掉泪珠。我用双手同时操作两台放映机，在换片的瞬间，为了不使余光影响放映效果，用手掌及时挡住另一台关机后的镜头……

畜牧场哨所对我震动很大，那一幅幅如诗如画的场景和三名战士献身国防的身影，像电影胶片一样一直在我眼前闪现。我回到场区指挥部，以此为背景，独自从撰写脚本，绘制幻灯片，到录音合成，创作了幻灯片《一片新绿》：

这里春光无限

唤醒戈壁瀚海

移来江南春色

装缀军营内外

这不单是我对畜牧场哨所的感情流露，也是我对生活在戈壁深处的军人们的礼赞。“绿是生命的象征，绿是军队的着色，绿是青春的涌动，绿是春的使者……”在戈壁深处培植一片绿来谈何容易，而在罗布泊地区营造出一片绿洲，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一片新绿》在试验场区巡回放映后，赞声如潮。为此，我获得了由总政治部颁发的“双先”奖章，八一电影制片厂特聘我为宣传通讯员。

……

爱看电影的我，更爱放电影，尤其是在大西北罗布泊深处的绿色军营里给战友们放电影！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