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周

早听人说，老周弄了一堆不着油盐的东西，朋友笑他守着宝贝寒酸。我就想到自己多年前买书，索书，无非自己翻阅一下，家人从不问津。它们给我填充过无数充裕的日子，带来不少愉悦。老周爱收藏想必境况大略如此吧，就如爱酒之人好那口，图那个醉醺醺的味。凡有癖好者，因无暇顾及财路仕途，常忽略常人成功学里的升官发财之道，而入一条独门幽径，远离世俗喧哗。这样，心就安了，心之安处，便是人生福地，管它能带给人什么呢？自己侍弄着一亩三分地，看它生长，看它荣枯，便是得了大世界。我就是这么想着，有了结识老周的强烈愿望。

在微信上聊了几回，他来我办公室，我去他家，一来二去就熟了，了解了他的为人。老周是个老公安，干过治安与刑警，在世人眼里这是“肥缺”，权力硬戳得很。老周这人怪就怪在他对钱财不太感兴趣，受势利浸染就少。老周管雷管炸药那阵，有老板想拉上老周做靠山，说是向他借钱还高息，老周却说没有。说完就径自找人聊风土民情去了，或是去寻些旧纸币、香烟盒之类，宝贝一样带回去。

一个初冬的周末，我与老周相约爬山。他先步行上去的，说在山顶压腿等我。我坐朋友车上山，一下车，高大健硕的老周就微笑着从体育场那边走过来，带我绕到寺庙后山。只见奇石纵横，柏树葱郁着一片肃静的林地，七里香开着瘦长的黄花，野韭菜在巨石上绿着，这里一丛那里一把。山路上人不多，林子里鸟也不多，时有人语鸟声飘来，越见这山的清凉。我们宁静畅行于天地与人迹之间，心里空了下来，心心念念的事暂时搁下了，我就只想当一个纯粹的观众与听众。

冬阳明了万物，我惊讶于春天灿烂的桃花，而今整个树如同枯死，黑黝黝的枝条，不仅透出干枯之意，还令人想到朽腐。可是老周称它为“耐冬”。关于耐冬的话题深刻于心，一时无暇多想，而眼下的景致是无可回避的。老周如拉家常，似怕我孤寂，他说，新城是老城两三个一样大了，但是老城的古八景却一直让人回味。走到八斗埫，老周又讲起山上的草药，他说，有人识得千里光，走遍天下不长疮。大概是老周爬山次数多了，所以对山上树木、园林场地建设十分了然。

山脚下有一栋二十世纪80年代建的老房，这便是老周的家。院里有狗，有摄像头，先闻狗吠，院后有几十只土鸡，母鸡在唱下蛋前的歌：“介介介介”，生蛋后又唱：“个大个个大”，公鸡得意地放开了喉咙，技压群芳。房没装修，也无甚家具，院内有双杠，室内有脚踏自行车，有花有草，与村里寻常人家无二。

随主人进屋喝茶，上楼参观，被那落满岁月尘埃的藏品深深地镇住，屏住气息端详或轻抚，生怕弄醒与弄坏了那些稀世之物。

老周谈起他的朋友，尤其是老年人，除了重视锻炼外，有人打麻将，有人学音乐舞蹈，有人练字，有人打太极，有人垂钓，有人走上街头当义工。老周是1986年钻进收藏的，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随着购来的藏品越来越多，他就腾出二三楼的房间，人退物进，俨然这院子就是个私人博物馆。他一边翻历史书籍，弄清各朝代风物特征，一边请教文物专家，动手整理藏品，小心地涤除藏品的污垢，为藏品配备陈列室、陈列架、陈列柜，并分门别类注明。面对玻璃柜下琳琅满目的藏品，他欣慰地说：“我很知足，每天爬爬山，回来就看书，为这些藏品洁身安家，想想它背后的故事，很少出门应酬。也不打牌，有那输的钱不如买点东西提升自己。”他说的买点东西，指的是老物件。有人出高价想购得他全套古钱币，他拒绝了，理由是：我不卖，卖了就成贩子了。“烟标、钱币、陶瓷、木雕等等，门类齐全，品类丰富，我生活简朴点算个啥。”老周说：“老婆有时埋怨不买个新房住，我就幽默地说，老婆你也该知足了，这独门独院的，天是你的，地是你的，还有菜园可种，有小车坐。哈哈。”

边看藏品边聊过往，知道老周也是威风过的。一日出门，看到有人把车停在路上用手机打电话，后边堵了一路，那人还是我行我素。老周骑车过去，忍不住掉头冲那人恶狠狠骂一句。骂完就骑车飞跑，怕打骂起来有失体统。“他们不成体统，我们不能失体统不是？”老周说，不是吹，一两个人我对付得了。老婆常奚落他，几十岁了还不少管闲事！

老周也看不惯地名、街道名改来改去，出个门与朋友聚一下，不问地标建筑根本一抹黑。老周还说了好多本地俗语，好几百条。那是他早年下乡村就留心，注意了解风土民情，回来就记下。问他坚持写日记了没，他笑笑:“断断续续，坚持不了啦。”

老周聊起他的藏品，总是笑眯了眼。他边指边讲解，几排瓷器里，白底红字红画面、葵花向太阳、天安门太阳、励志的假山与青竹，那是明显的时代烙印。有只整瓶是牡丹红花，绿底圆双喜的，配个中国结，他说这年份不足百年。还有“人民公社好”，晚清的喜鹊造梅，戏杂耍，有红灯记，有清同治年的粉彩双喜，就如瓷器在静静地开博览会一般。

什么夏商呀，晚唐呀，明清呀，民国呀，什么凤形砚、箕形砚，什么灯呀、酒壶呀，什么铜盆呀、铜墨盒呀、铜帐钩呀，什么几千岁的高古瓷呀、魂瓶呀，什么木雕呀、金石呀，讲得我一头雾水，半信半疑，一惊一乍的。

在内间一房里，老周拿出个长形东西，打开来是个微型秤。他说这是晚清民国时期的象牙秤，古人用来称金银与名贵药材的。我叹息，这么多东西放在家里实在可惜呀，要是哪位有识之士，动了恻隐之心，建个馆把物品全收进去，让更多的人了解与参观，那该多好！老周不住点头，想来，他感触会更深的吧。

总不能独自守着藏品，让它不见人吧？2016年，老周把一部分钱币放到博物馆展览，钱币从商晚到第四套人民币，一样不缺。嘿嘿，老周有些得意自己，方便市民了解钱币历史。老周觉得博物馆应搞好讲解，挖掘钱币背后的故事，避免人家审美疲劳，一眼望过去，清一色的，索然无味。如果参观时，讲讲那个朝代发生的故事，就吸引人了。

那次与老周呆了一天，想请他喝一杯，他却推说身体不佳，下回聚。他说，原来喝酒干得下斤把，如今自我控制在二两，除非特殊，再不贪杯。老婆看得紧，胃出过血，要注意了。过去第一根烟点燃再不用点，一天抽七包烟，如今再不抽了。这要多大毅力？老周对收藏情有独钟，他一言以蔽之：我当初是一时兴趣，慢慢就想积累，到现在就是一种使命。老周说，真的是使命，要守住它。朋友们劝他卖掉一些，补贴家用，他抱定了不卖的信条。那么多藏品就在他这里无价，无市，无声。众友皆叹，如此未免有些惋惜。

与老周越发熟了之后，他见了我面，总是讲地方文化挖掘的人少，不系统。对世上那么多庸人，那么多睁眼说瞎话的，甚有不屑。“要让文物活起来！”要怎样才能做到呢？他想有人去挖掘文物背后的故事，解读图案背后的意思与背景，要把收藏的知识让人知晓。

老周不同意我写他，怕拔高了惹朋友调侃。我也就随便记下些，连姓名都与他八不搭五。（孔帆升）

来源：达州日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