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方向盘”

我1963年底入伍到190师569团八五加农炮兵连，全连30多名四川新兵中，陈开义是唯一的高中毕业生，我和文道榜是初中毕业生，有二十来个高小毕业生，还有十来人没上过一天学，连自己名字都写不来。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部队的初中毕业生，比现在到连队的大学毕业生还稀缺，不算“高级知识分子”，也算“中级知识分子”。陈开义被分到指挥排的指挥班，天天背着炮对镜计算射击诸元，文道榜被分配到指挥排的无线电通讯班，天天背着对讲机“喂喂喂”，我则被分配到二炮排五班当五炮手，天天抬着大炮的两条腿（学名叫“大架”）练习“开架”“合架”“抬炮弹”“递炮弹”。感觉自己真是霉老大他爹——老霉啦。

正当我为自己这个初中生当个五炮手而郁闷时，另一件事再次打破了我内心的平静——连首长宣布，要从我们新战士中挑选8名同志到汽车连学开汽车，学成后回到连队驾驶牵引车，条件是高小毕业以上文化，只要不是色盲和近视眼，都可以报名。新兵体检，在地方上检查很严格，到部队后又进行过复查，什么色盲啦，近视眼啦，早被剔掉了，实际上报名学开汽车的就“高小毕业以上文化”这一条硬杠杠。我是初中毕业生，属“高小毕业以上”，所以，也报了名。

这是部队拿钱让战士掌握技术啊，学会开汽车多好，就是不能在部队长久干下去，复员回家，有会开汽车这门手艺，安排工作就多一条门路。那时驾驶员多吃香，“喇叭一响，黄金万两”，老百姓尊称汽车驾驶员为“司机生”，与大学生、博士生、教书先生属同一个档次。我做梦都想去学开汽车。觉得自己文凭还占先，连首长没安排我这个初中生到指挥排，很可能是准备安排我将来成为“司机生”。

正当我做着学开汽车的美梦时，名单公布，没有我，不但没有我，我们初中以上的三个新兵都报了名，一个都没有选中，送去学开汽车的8名新兵全都是高小毕业生。

当天下午，被选中的8名新战友背着背包列队步行到汽车连报到时，看着他们一个个嘻嘻哈哈乐得合不上嘴的样子，我真是眼红得不行。但再眼红也没有办法，难道我这个新兵蛋子到部队炕都没有睡热，还敢找领导挑工作？我可没那个胆子。所以，眼红归眼红，学开汽车的梦破灭了，我表面上还是平平静静，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表面上平平静静，内心还是在受煎熬，这时排长主动找我谈话。

排长姓朴，朝鲜族同胞，刚从炮兵学校毕业，能歌善舞，其他什么都好，就是说不好汉语，不但讲话不连贯，一个字一个字地嘣，嘣的字有些还听不懂。他找我谈了不短时间，意思我明白，就是要我安心工作，眼光看远一些，“别争一城一地的得失”。这样的谈话不但没把我思想上的疙瘩解开，弄不好还要让我背上新思想包袱呢——难道我这个新兵留给你这个领导的印象是在计较“一城一地”？

排长给我谈话不久，指导员刘仁选又找上门来。刘仁选是个白面书生，据说参军前曾上过师范，是部队中少有的文化人，他到我们连当指导员前，在团机关当文化教员，曾帮助不少干部摘掉了文盲帽子，学子遍布全团。

“刘秀品，这次没安排你去学开汽车，你能服从领导安排，没闹情绪，表现不错，值得表扬。”有文化的领导就是不一样，指导员一上来就以表扬为主，给我戴上一顶“服从领导安排”的高帽。戴了高帽后，指导员接着说：“没安排你去学开汽车，也没把你放在指挥排，是因为炮兵排也需要有文化的战士。炮兵排的老同志复员后，骨干力量显得单薄，把你放在炮兵排，确实是工作的需要，希望你以连队的事业为重，努力做好本职工作，先把炮架子扛熟练，我的话你听懂没有？”

“听懂了！听懂了！”我直点头。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还听不懂吗？

那时全社会都在提倡个人是块“砖”，组织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我这块“小砖”就被牢牢地“砌”到了五炮手的岗位上。

炮兵班编制7人，炮长是班长，瞄准手是副班长，再加5名炮手，从一炮手到五炮手，炮手的次序越靠后，蹲得离大炮越远。

我开始当五炮手天天抬大炮的两条腿，练习开架、合架、挖助锄坑、抬炮弹、递炮弹，胳膊累得酸疼，有几天还肿了起来，抬手都困难，筷子都拿不住。班长王跃民个子高，汉大心直，待人忠厚，力气足，见我抬炮架那副熊样，走过来，一只手抓住一只炮架，轻巧地提将起来，三两步走到位置，定下挖助锄坑的点，让我挖坑。练了一个月，习惯了，胳膊不酸疼，也不肿了。

只当了三个多月五炮手，我就被任命为五班副班长兼瞄准手，并由列兵晋升为上等兵。1964年8月，又由上等兵晋升为下士。在全连30多名四川新兵中，大多数人还是列兵，晋升为上等兵的也不多，而被授予下士军衔的，只有我一个。当时列兵和上等兵每月的津贴费是6元，下士是7元。连首长没让我去学开汽车，果然是对我“另有任用”呢。

个人的成长进步，很多时候自己不但掌握不了，而且也不知情。后来我当了干部，有些材料被“解密”后才知道，连队党支部在我被提拔当瞄准手时，就已经被选定为干部苗子，上报到团政治处干部股备了案。那时刘指导员和王连长觉得我多少有点文化，脑子也不笨，工作也很卖力，嗓门也好，喊个“立正稍息向右看齐”之类的口令声音宏亮，想让我向军事技术方面发展，将我培养成炮兵排长。当我参加团报道骨干培训后，团宣传股新闻干事王世林发现我对写作很痴迷，也有一定的文字基础，就想把我培养成新闻干事。特别是我写的《八五炮连把读革命文艺书籍的活动引向深入》的新闻在《解放军报》头版头条发表后，团党委常委、政治处唐主任曾特地通知刘指导员和王连长到团部，亲自向两位连队主官下达任务，要连队党支部抓紧对我的培养，更好地支持我把更多的时间用来搞通讯报道。只是这些事都是领导在幕后操作，我这个“大头兵”蒙在鼓里罢了。

部队真是一个培养人的大学校。当年，领导没让我去学开汽车，安排我当五炮手，使我这一辈子远离了“方向盘”。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部队培养我走上了新闻文化工作的道路，让我端上了另一个饭碗。而且我觉得，现在端的这个饭碗，或许比当年学开汽车更适合我。所以，我对培养教育我的人民军队永远心存感恩。（刘秀品）

来源：达州日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