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水井边”

□张浩宗

我说的“水井边”，不是人工挖掘、嵌入地下的圆形筒井边，而是村里人常去房前屋后在木质水槽下接取饮用水的地方。

在川东北一带的乡村，大山里遍布着数不清的山泉、溪水，少见井水。但凡起房造屋，村里人总是选取紧挨泉水淌流的地方，泉水流经有落差的地段，就是最理想的“水井边”。

地段选好了，院儿里人就在有落差的泉水的终端处固定好一截木质水槽，泉水沿着木槽匆匆流淌，至水槽的尽头便倾泻飞落，木槽下便有了一股急速、清澈的流泉，常年不断。

经年累月，水槽下慢慢就被流泉冲击成一凼齐膝深、一平方米左右的小水潭，潭边被人斜斜地安放了几块桌面般光滑、被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板，院儿里人就能常年蹲在水潭边就着青石板搓衣服、洗衣服、清衣服了。

更多的时候，“水井边”会三三两两走来挑着一对木桶的人，他们依序排队，先将一个木桶放在水槽下接满，又换上另一个木桶，待两桶水都接满了，就用一根扁担吱吱溜溜地挑回家去。

这就是大巴山人沿用了很多年最原始、最惯常、最便捷的饮水方法。

有的“水井边”供一个院子的人使用，有的“水井边”要供几个院子的人共用。“水井边”是人来人往最多、最勤的地方。当有人一时半会儿不见了踪影，或有谁抬高嗓门呼喊自家的娃娃回家吃早饭或晚饭，如久唤不回，就有人搭腔说，咋不去“水井边”找找呢？兴许就在那儿呢！

有人不信，依旧找，可找了半天，最后多半还是在“水井边”找到了。不见踪影的那个人和那个娃娃正在水井边洗衣服和玩水哩。

幺娘是一个把干农活看得比命都还重的人，为了赶季节，她总是成天忙碌在田间地头，出门前胡乱将细娃儿的脏衣、脏裤随手扔进水潭里任其浸泡，三五日都不斜眼看一下。有时到“水井边”挑水，也总是行色匆匆，生怕耽误了一时半刻的时间似的，猴猴急急挑一担水回家便到田地里忙农活儿去了。

一段时间，“水井边”水滩里的脏衣服、脏裤子都泡起白边儿、长“盐碱”了，仍不见幺娘清洗晾晒，一院子的人都骂骂咧咧，就是没有人敢站出来说叨几句。为啥，因为她丈夫在公社做事，有权有势哩。得罪她干嘛呢？那就把一腔怨气小心憋着吧，谁让大伙儿都在心头惧她呢？

也有胆儿大、不信邪的，见十天半月还有馊衣、馊裤浸泡在水潭里，就走来一个干瘦的老头儿气呼呼地将一潭脏兮兮的衣服、裤子甩在了潭边的塄坎上。幺娘知道是谁甩的，想针对这个老头儿冒火，又在心里畏惧着，只能对着大山、对着林丛、对着墙壁敞开喉咙乱骂一气。指桑骂槐嘛，谁也不理她。那干瘦老头也不还嘴，却独自在心里乐开了花。她又没指名道姓，由她骂吧！

这干瘦老头何许人也？乃家族里的老辈子。性格古怪，独来独往，但正直无私，在家族里极有威信，德高望重，院子里哪家有了大事，都等着他发话哩。幺娘拿他有啥办法呢？

其实，幺叔不张扬，很正派，更不趾高气扬、装腔作势，从来不把自己当成一个啥了不起的人，不就是在公社当干部嘛！那又咋样？也从不见他仗势欺人过，平时对人总是客客气气的。只是幺娘自个儿在心头“倚仗”老公的“权势”，在嘴上过过欺负人、糟践人的干瘾，实际呢，当着院子里的人，连一句重话都不敢哼哈几声。

因此，幺娘只是在表面上仗势欺人，内心却是空虚脆弱的。因为幺叔只要听说她在院子里做了啥出格的事，知道后准会对她一顿拳脚相加，每回都是皮开肉绽，让她不长记性都不行。

一次，幺叔不知咋知道了她“死泡”脏衣裤、还开口骂人的事儿，从公社回来后，趁院子里人多的时候，当着众人，抓住幺娘就是一阵拳打脚踢，直打得她喊爹叫娘，嘴里连连告饶，还不住地大声吼，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幺娘从此规矩了许多，水滩里再也没见过她泡上十天半月的脏衣服、脏裤子了。

打那以后，“水井边”又如同往日般干净、清爽、安静了。

溪脉细细，叮咚淌流，润泽了山里人的日子，滋养了山里人的岁月，伴着山里人的喜怒哀乐一路歌吟，笑笑咪咪地流向远方……

后来，慢慢地，不知是谁想出了一个妙招，山里人将山泉用拇指粗细的水管从半山坡引进屋里。之后，一条条溪沟便干涸了，村里再也看不见清澈流淌的山泉了，再也听不见山泉唱歌的声音了。

前不久，我回到老家，路遇幺娘，幺娘早已白发苍苍。

幺娘依旧粗门大嗓，远远地招呼我，说，侄儿啊，我好久也不见你回一趟家了，你晓得不，我们山里人的日子是越过越好哦。你看，连离屋只走几十步的山泉都被我们引进了家里，安上了自来水管，用水时，龙头一拧，水就来了，不怕侄儿笑话，幺娘我已经有10多年都没有挑过水了。

说完，幺娘哈哈大笑起来，爬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自豪和喜悦。

面对幺娘的热情，我无奈地点了点头，心里却不知涌起一种啥滋味儿。

我熟悉的乡村和记忆中的“水井边”到哪里去了呢？

来源：达州日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