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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姨的酒坛

发布时间:2024-04-24 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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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白义孟


母亲走那年,幺姨39岁。


“扑通”一声,不顾一切的幺姨,双膝跪地,将头埋向母亲的胸口,一手拉扯着母亲的衣袖,一手捶打着自己的头……


幺姨是从七十多里外赶来的。


噩耗传来时,正在田坎上割猪草的幺姨,一声凄厉的“姐姐呀——”连同背上的背篼,“唰”地栽倒在稻田里。“扑棱棱”,田里的麻雀,似一颗颗子弹飞上了天。


清醒过来的幺姨,犹如醉酒一般,被乡友架着“请”回了家。


幺姨出嫁到渠县南阳滩。坐二十多里的船到临巴镇,走二十多里的机耕道,再爬二十多里的山路,穿过一大片森林,翻过一座与大竹接壤的山,便可隐约看到我的家。


到我家的这条路,幺姨从小姑娘,一直走到有七个孩子的母亲,却从来没有那一天的漫长遥远。


炎热的夏季,没有因刚刚下过一场雨而有些许凉意。随行的亲人在船夫耳边嘀咕了两句,船夫霍地站起身。坐在船尾摇橹的船夫,紧绷着脸,眼窝深陷,目光炯炯地紧盯前方,片刻不离,嘴上衔着的叶子烟,半天也不顾得点上。双脚前后站立的船夫,头戴一顶破草帽,紧握双桨,弓腰向前,光溜溜的上身黝黑发亮,股股隆起的肱二头肌,随着肩胛肌一起一伏。船舱外传来有节奏的“哗哗——”水声。坐在船舱边双手环抱酒坛的幺姨,遥望前方,从那瘦削的身体里发出时高时低、毫无规律的哭泣声,萦绕在宽阔的渠江上空,或许是顺风,或许是懂得主人的心思,这哭声在船舱里只稍事停留,便迅速向前方传送开去。这声音像是要早点告慰母亲,“妹妹送你来了!”串串滴落在渠江里的泪水,瞬间,和着浊浪翻卷,滚滚向前。


整整六个多小时,滴水未进的幺姨,在赶路中回忆,在回忆中哭泣。翻过林场,一条乌黑大蛇,横亘在马路上,惊出的一身冷汗,再次让她悲从心起,瘫软在地,可那个酒坛仍然紧紧抱在怀里。


这是个圆柱形的陶瓷酒坛,黄褐色,像个瓦坛子。酒坛是幺姨亲自到陶瓷窑里为父亲挑选的,外面用藤蔓编织,尽显玲珑别致。母亲说,陶瓷装酒不变味,不变色。


父亲喝酒。他常年在纸厂辛苦做工,这酒是幺姨按母亲的吩咐早打好的,满满一坛,二十斤酒,是父亲约摸两个月的量。


母亲也能喝一些酒。母亲喝酒是婆婆教会的。“幺儿,一天活路做到黑哟,累到了,喝点酒嘛!”叫母亲为“幺儿”的婆婆,满脸爱怜。她,爱莫能助,已渐渐老去。不过,母亲不会单独给自己倒一杯酒,只有在父亲喝酒的时候,她才在婆婆和父亲的劝说下,顺便喝上一两口。


婆婆走后,家里少了一双照看家的眼睛,孩子们的吃穿、里里外外的家务,全落在了母亲肩头。比母亲小六岁的幺姨便成了她的好帮手。“幺妹儿,一天活路做到黑哟,累到了,喝点酒嘛!”禁不住满脸爱怜的母亲再三劝说,幺姨喝下了人生第一口酒。“哎呀,好辣好辣!”幺姨抿上一口,迅速摆摆手,一股烈焰入了心头。


幺姨出嫁了,每次来我家,瓜果蔬菜、衣帽鞋袜,母亲都要塞满她的背篓;瓜子胡豆、糖果花生,装满她的衣兜,顺便捎回一小坛老酒。


纾困解乏,去烦解忧,尝到甜头的幺姨,从此便与酒一生相伴。


幺姨跟母亲一样,每次只喝一两口酒。那时的酒,醇香浓郁,清新爽口。


那天,跪在母亲的灵柩前,哭得昏天黑地的幺姨,倒了满满两杯酒,一杯高高举过头顶,再慢慢洒向母亲的灵柩:“姐呀,以前都是你给妹妹倒酒,今天,妹妹给姐姐敬酒了……”泪珠滚落,混入杯中酒。幺姨脖子一扬,一杯烈酒,火辣辣地下了喉。


母亲出殡前一天,幺姨找来剪刀,“咔嚓”,一头齐腰的秀发,变成了齐肩长:“姐呀,就让它们陪着你吧!”


把母亲送上山后,幺姨一夜白了头。


幺姨家有七个娃,又当起了姐姐家五个孩子的妈,一心挂两头,常年奔走在两个家之间。月末月初来我们家,缝缝补补,洗洗刷刷;起早摸黑,忙上忙下。


幺姨来我们家,按惯例要为父亲打一坛酒。她好像是在完成一个心愿——一件母亲未曾完成的事业。父亲会学着母亲的做法——给苦着累着的幺姨倒上一杯酒。幺姨则每次只喝一口,在父亲的劝说下,再抿上一小口。喝酒之前,幺姨总要喊上一句:“姐姐,喝酒了!”每次返回,父亲又学着母亲的样子,总要给幺姨装上一小坛酒。


父亲走那年,那个在我和幺姨家来来回回穿梭了半个世纪的陶瓷酒坛,我们又回赠给幺姨。头发花白的幺姨,倒上满满一杯酒,喊着母亲的名字:“你们这些没良心的,都走了啊!我成了个‘现世宝’了啊!”说罢,跟当年在母亲灵柩前一样,幺姨脖子一扬,一杯苦酒,吞下了无言的愁。


岁月更迭,在幺姨眼角平添鱼尾纹的日子里,我们渐渐长大。


我参加工作那一年,去到幺姨家,“幺儿,受过苦的人命根儿长!”浓重的渠县口音,习惯把“儿化韵”和尾音拖得很长。连同母亲的,幺姨一共倒了三杯酒:“姐啊,喝吧,以后有人给你买酒了!”幺姨再次破例,喝了满满一杯酒。这酒,醇香悠长,甘甜润喉。


我成家后,每年岁末年关,携上家人,提上一坛老酒,幺姨欣欣然,接过老酒。


89岁的幺姨,近年来改为喝枇杷、杏子、刺梨泡制的果子酒了。


前些天,我提上酒,再次去看望幺姨。幺姨已拆除了酒坛外面编织的藤蔓,这个被酒养了几十年的坛,被渠江水擦拭了千百次的坛,被手摩挲了万千回的坛,我方才得以目睹它的真容——一个通体土黄、古朴典雅、釉彩光亮的陶瓷瓦坛子。


幺姨拍拍酒坛,照例倒上三杯酒。我双手托起一杯酒,走到幺姨面前,轻唤一声“娘!”……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