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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本草

发布时间:2024-04-24 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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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陶灵 


叶子烟


向氏是用坪村的大姓。住在大塆的向老头儿藏有一套《向氏族谱》,民国时期竹纸石印书,小开本,共十九册,看起保存比较完好。汪兄和我翻阅时,发现其中几本里面被虫蛀了一些小孔。向老头儿心里也不安,“我们农村条件差,没得好办法保管。”汪兄教他,不要用布袋了,做个木盒子装起,里面放几匹叶子烟,你们农村容易找到的,是驱书虫的好东西,又可吸湿。向老头儿连声回答“要得,要得”。


我妻子同行,听到汪兄的介绍,说:我爸爸年轻时缝了一件毛呢大衣,平时舍不得穿,放在箱子里怕虫蛀,找乡下的奶爹要了几匹叶子烟,夹在里面。我四五岁时,有一次跟大人“走人户儿”,爸爸得意地穿起了毛呢大衣。半路上,我走累了,爸爸背我。刚趴到他背上,闻到满身的叶子烟味,刺鼻,立马挣脱梭下背来。两天后,爸爸身上的叶子烟味还没散完,我仍没要他背,自己走路回家。


叶子烟是烟草经土法加工后的俗称,川江一带农村普遍都有栽种、加工。我姑爷自种自吃叶子烟,一般情况下是种一季,收获加工后贮藏,吃几年。我们土话叫“吃”叶子烟,不说“抽”。姑妈是女人,本身不吃烟,在蔬菜队做活路时,中途要歇气半小时,她也喊“吃烟”。


小时候听大人摆龙门阵,说是吃叶子烟有三大好处:家不遭窃;不被狗咬;永远年轻。这是反话:因长年吃叶子烟,一天到晚咳咳吐吐的,偷儿以为你醒着,不敢下手;咳嗽咳得弓起了背,狗以为你要捡石头打它,跑得远远的;没到老就死了。


抽烟虽有害,但烟草的作用却不少。清代名医凌奂著《本草害利》中说,烟草可治风寒湿痹、滞气停痰等症,还能驱杀农作物中的多种害虫。1975年出版的《全国中草药汇编》里也介绍,烟草鲜叶熬水,每天涂拭两到三次,治头癣、白癣、秃疮;或者用烟杆里留存下来的烟油擦抹也行。


我以前见过表姐用叶子烟治脚气。脚趾丫痒痛难忍时,她一边用手搓,一边支使我把姑爷的叶子烟拿一匹来,挼成碎粒,撒在烂脚趾丫上。过了一会儿,似乎好多了。有时,表姐干脆把叶子烟扯断成小节,夹在脚趾间,然后穿上鞋子。盛夏时的偏东雨来得快,停得也快,浇过大粪的土里热气上冒。这个时候出去玩,姑妈总要我穿上凉鞋,说光脚板“打粪毒”。真打了粪毒,脚板皮下红肿,表面出现很小的疙瘩,瘙痒难忍,搔破了皮,又非常痛,十分烦人。姑妈便挼碎叶子烟泡水,每天给我擦几次,很快就好了。


汪兄在三峡一带专门拍摄古寨堡,二十多年里听过无数民间龙门阵。一位姓马的老头摆,年轻时有一天赶路,右脚背遭蛇咬了,痛得站不稳不说,还直打哆嗦,多半是被吓坏的。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好路过,快步上前说:“莫慌,莫慌,我来帮你。”他跍下来,双手捉住马老头的脚,用大拇指使劲儿挤出伤口里的血,只很少一点。然后,他取下嘴衔的叶子烟杆儿,扯掉烟锅、烟嘴,顺手折断一根草茎,捅出烟管里黑黝黝的烟油,敷在伤口上,并慢慢揉摸,让烟油进入伤口里。一会儿工夫,马老头就感觉疼痛消除。中年男人揉着马老头的脚背时说,有鲜烟叶的话,把它舂融,敷在伤口上也行。


清代医学家赵学敏的《本草纲目拾遗》里讲了一个故事:有个姓朱的进士,开初不相信烟油能解蛇毒,后来见人捉住一条蛇,手臂般粗,八九尺长。此人把烟油刺入蛇口中,蛇马上闭住眼、口,身子也蜷缩在一起。多次刺入烟油后,这蛇死得像一根长条条的绳子。朱进士这才信了。


过去吃叶子烟的人,因身份不同,用各种各样的烟杆儿,木、藤的,银、铜的,甚至有千年乌木的,说是入药以旧竹烟杆儿中的烟油为最好。川江一带的深山里,少数佑客(农村对老婆的称呼)也有吃叶子烟的习惯,唯男人烟杆儿里的烟油入药为佳。不光是烟油,竹烟杆儿本身也是一味药。清代中期,有个姓张的人,竹烟杆儿用了五十多年,表面如漆了生漆一样光亮,非常珍贵,从不借人。后来,其母亲因生病无钱抓药,只好拿去典当了两千文钱。碰巧,当铺老板患气血阴津亏虚症,服了很多药没效果,听医生说老竹烟杆儿可治。于是,把张某的当物烟杆儿锯下几寸熬水喝,竟医好了病。当物被毁,老板不好交差,便给了张某一笔巨款,以示感谢。


竹烟杆儿还有另用。清光绪年间,川黔交界的四川古蔺县属偏远山区,当地人常手握叶子烟杆儿外出。这些烟杆儿的烟锅比茶杯口还大,杆儿也粗大。并不是他们嗜好吃烟,实为防身器械。因为山崖偏僻之处,常有豺狗出没,尾随行人,趁人不备,将两只前腿搭在人肩上。如果回头,一口咬住你前颈,必痛晕倒地,然后再将你吃掉。后来,有人想出对付的办法,遇豺狗双腿搭肩时,先冷静,将头颈缩紧,绝不后看,迅速将烟锅往后背猛砸过去。豺狗被打痛,甚至打伤,便放下前腿,落荒而逃。


苏麻子


谢老八是大队副业船的前驾长,他们驾船走县城,每天一个来回。我妈妈在邮电支局工作,有时买到鲜猪肉后,托谢老八带到县城。那时没有冷库,大半年时间都供应盐腌肉。川江汛期,江水时常涨退,船靠头不好找槽口,上下跳板危险。我去取肉时,谢老八总是给我提下船来。


有一次,妈妈休假回城,带回消息说,谢老八得了肝硬化,治不好,也没钱治,只有在家等死,好可怜。我听了,心里也不好受。可一年多后的一天,谢老八突然来到我家里,提着两条水米子(圆口鲖鱼),笑嘻嘻地找父亲帮忙买袋洗衣粉,这东西要供应票。父亲在惊诧中帮他买了洗衣粉,并坚持给了两块钱鱼钱,最终摸清了他的病由。


谢老八在县医院拍的片子,真的检查出了肝硬化。当时医生摇摇头,悄悄给他佑客说:回去多给他煮点好吃的吧。言外之意很明确。农村人家穷,哪有什么好吃的,谢老八跑副业船,也只是在队上记工分,并不比其他人户好到哪里去。家里喂了一群鸡鸭,可鸡不能动,要下蛋换钱买油盐,佑客便杀鸭子炖给谢老八吃。鸭子油水少,佑客到山坡上扯回一把苏麻子,炖在里面。苏麻子里含油分。就这样,谢老八把家里的鸭子都吃完了,仍活得好好的,又有了精神。谢老八两口子奇怪了,找城里的亲戚帮忙打听究竟。一个以前的老中医知道这事后,谜才解开。说古药书上早有记载,苏麻子可调中,益五脏。换句通俗话说,吃了苏麻子,对肝、胆、脾等有好处。


一个下午茶时间,在乌江边的吊脚楼里,一位苗家姑娘端出一盘烤红苕和一碟黑乎乎的粉面状食物。见我们满脸疑惑,她教我们掰开红苕,撕开烤硬的苕皮,再蘸上这黑乎乎的东西喂进嘴里。这黑东西油浸浸的,不甜不咸,如芝麻一样香喷喷,搭配上热烙烙、面噜噜的黄心烤红苕,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儿。


“好安逸的茶点!”我欣喜道,赶忙问姑娘:“这蘸的是什么呀?”


她爽朗地笑答:“苏麻子。”并解释道,它的颗粒是棕色的,比芝麻稍微大一点。先在铁锅里炕香,然后用石舂钵捣碎,油浸浸时就成了,不过颜色却变得黑乎乎的了。过年时,我们还用它拌白糖做汤圆心子。哦,四十多年后,我品尝到了当年谢老八吃过的苏麻子。


姑娘接下来又告诉我们,苏麻子是紫苏结的籽。紫苏为草本植物,种类非常多,叶片呈心形,颜色有紫、青和面青背紫三种,乌江边主要生长糠苏与油苏。乌江边的苗家人和土家人,喜欢在苞谷地里套种油苏,它的籽含油量高,除榨油外,还可打成细面熬粥。古时,黔州的苏麻子是贡品。


说起紫苏,唤起了我儿时的记忆。妈妈冬天炖鸡,怕捂寒了咳嗽,必放晒干的紫苏根、枝。夏天吃凉拌菜时,也常放一点切碎的嫩紫苏叶当调料,说热天人都贪凉,可疏体内的寒。妈妈还告诉我,紫苏祛寒,是神医华佗发现的。据传古时的一个夏天,华佗到三峡一带采药。看见一只水猫子(水獭)咬住一条大鱼,吃了很久,肚子胀得像个小鼓。它一会儿钻进水里,一会儿跑上岸;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又来回转动,折腾个没完。鱼属凉性食物,性寒,看样子它吃多了。后来,水猫子跑到岸边坡上,吃了一些野生的紫色叶子,蜷伏在地,没过多久就没事了。华佗由此知道了这种紫叶的功效。因是紫色,吃了舒服,便取名“紫舒”,慢慢被喊成了“紫苏”。


妻子听了苏麻子的故事,也很想尝尝。我们选择一个“五一”小长假,开车两百多公里,来到乌江边的吊脚楼。很遗憾,主人告诉我们,苏麻子要秋收时节才有。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