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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陆文夫先生的一次见面

发布时间:2023-02-27 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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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李晓


1998年,我29岁,我在小镇一个单位里三心二意地工作着。那是文学青年们对神圣文学发着高烧的年代,工作之余,我疯狂地写作。

我对文学怀着野心,梦想写到北京去,梦想靠文学发家致富,光宗耀祖。那些年,我在报刊上发表了一些文学作品,但在县城“文豪”们看来,我的这些文学作品都没啥分量,属于小儿科作品。

1998年春天,我接到了江苏一家杂志编辑的电话,邀请我参加杂志社在苏州举办的笔会。几天后,杂志社还邮递来了正式邀请函。我捧着邀请函到单位去给领导请假,领导拍拍大腿爽快同意:“好啊,好啊,你去多见见世面,见见大作家。”这位领导业余也好舞文弄墨,平时对我比较关照。

在苏州的笔会上,我见到了在文坛崭露头角的作家,兴奋得睡不着觉。更令人激动的是,在笔会结束的头天下午,笔会主办方告诉大家,明天下午去与陆文夫先生见面座谈。

第二天中午,在陆文夫先生女儿开的老苏州茶酒楼,我和文友们与苏州美食开始了舌尖上的缠绵:卤汁豆腐干、碧螺虾仁,笋腌鲜、松鼠桂鱼、鸡头米羹……这些地道的苏州食物,似遥远故人忽上心头,浸润肺腑。

下午2时,我们一行文友上了这家茶酒楼的二楼,陆文夫先生已坐在那里等待大家了。陆先生身着灰浅色西装,里面是一件灰蓝开衫毛衣,他瘦骨峥嵘的脸上,一双眼睛清亮如山泉,又幽深似古潭。他微微欠身,双目炯炯朝我们每个人望了一眼,却没有笑容。难怪苏州的一个作家这样说,有时面对先生,他有不怒自威的气度,他的为人,为写作,都有雄强、方正的内核,他有清淡如茶的一面,也有沉郁似酒的一面。这话确实很形象,我们围坐在先生周围,感觉他有着一种老苏州城庄重古雅的气场。

起初的座谈,面对这个著名的文坛前辈,大伙儿神情都有些紧张。老先生招呼大家喝茶,是碧螺春,茶杯中,茶叶在午后阳光中轻轻舒展,带着一种苏州城的逍遥慵懒。大家齐望着他,老先生终于笑了,笑意从他清瘦的面容荡开,发现他的严肃背后,是更多的和善。他笑吟吟地问道:“你们,这苏州的饭菜,还吃得惯么?”他的声音不大,还明显带着江南话语里的温软。

先生面颊有些彤红,他解释说,中午刚送走了来苏州的王蒙先生,老朋友相见,喝了不少黄酒。

话题从吃上开始了。陆文夫先生说,他女儿创办的老苏州茶酒楼,就是要把苏州民间食物的味道,还原到这里,让外地人打开苏州城,这也是一扇门。那些年,陆文夫先生正编辑一本《苏州》杂志,他要把最原生态的苏州,一点一点雕刻到这本杂志中,而他把这家酒楼,也称为“可吃的苏州杂志”。

老先生一生扎根苏州,这棵大树的枝叶却是散开的,在天光中吸收着阳光雨露。《小巷深处》《美食家》《围墙》《人之窝》《小巷人物志》,这些经典的小说,他用纯正地道、智慧优雅的汉语,展示了市井人物的命运悲欢。他是蘸着心血写作,以笔为犁,奋力挖掘到母城苏州深处的作家,他用文字,把老苏州这座城的市井人物,徐徐浮现在历史的浩大天幕上。

我问:“先生,您为啥不离开苏州?”他微微沉吟:“其实这个问题,好多人都问过我。苏童也是在苏州长大的,他在南京,劝我去那里住,还有我的女儿,她在北京安了家,也要我去北京住。我的确出去住过一段时间,但我就是一个苏州人,一棵长在苏州的树,为啥要把我硬生生移植走呢?”

老先生问起了我们每个人的写作,他说:“你们写写这些反映现实热点的东西也不错。我最初也是做报纸的记者,不过你们还年轻,从事文学,不要着急,不要总是想着突然写一个大东西出来。要把自己放到生活里去,慢慢地泡,就泡出味道来了。”说完这话,他喝了一口茶,我看到了先生滚动的喉结。

3个多小时的交流,就这样在透过窗户的春日阳光中溜走了。随后,老先生要陪我们去看对面的一座园林。

那一年,老先生已70岁了,身子骨依然硬朗。他走在前面,到了青苔斑驳的园林里,感觉有涵养百年的气息在缭绕,流光潺潺,花影婆娑,有古老的风呼呼吹来。我瞬间感觉,陆文夫先生就是这园林里的老主人。先生把苏州,把吴文化,用文字写到了它的骨血。这样的园林,还有苏州的老宅,应该感谢这个用文字光芒照亮它们的人。

一直到夕照中,目送着陆文夫老先生一个人消失在苏州城的老街,消失在苏州城的老巷中。

2005年7月9日,77岁的陆文夫先生永别了苏州。在陆文夫先生的《老苏州》中,流淌着这样深情款款的文字:“苏州,这古老的城市,现在是熟睡了,她安静地躺在运河的怀抱里,像银色河床中的一朵睡莲。”这也成为先生的写意人生,他熟睡了,成为运河河床中的一朵睡莲。

在我的书房,藏有陆文夫先生的不少著作,不时摩挲发黄书页慢读。我特喜欢他把整个身心匍匐在苏州城里不急不缓地书写,在苏州城氤氲的地气里,浮动着先生清瘦的身影,他用自己的不朽文字,融进老苏州城老灵魂里的一部分。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