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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娘

发布时间:2023-02-21 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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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张大斌


我的姐姐实在是太苦了!

我常常在纷繁复杂的人海中抱怨生活的艰辛,但如果和我的姐姐所吃过的苦来比,那简直就是大海和江河的区别。每每想起姐姐这辈子所受的苦,我的心都会瑟瑟发抖。

我的姐姐长我九岁。在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五岁,姐姐不过十四岁。而在母亲去世前的三年时间,她生病卧床不起。那时候,我就是两岁的毛孩子,姐姐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母亲很多时候都是在医院治疗。我清楚地记得,姐姐将我放在背篓里,背篓放在家门口,她用小嘴将一勺一勺稀饭吹凉,加上一点豆瓣,放进我饥渴的嘴里。这样的记忆,落进一个幼时孩童的脑海,刻下如此深刻的烙印,是如此沉重而绵长。

可以这样说,母亲生下了我,姐姐养育了我。

我不知道母亲走时是否给姐姐有所托付,反正母亲去世之后,姐姐就承担起了养育我的重任。以我今天已是一个外公的身份,读遍有字的道德文章,也参悟了无字的生活这本大书的心境来看,姐姐早已在我的生命中兼具了姐姐和母亲的角色。

我的父母一共育有四男一女。母亲去世以后,家里就只有姐姐一个女性了。一个十四岁的花季少女,别无选择地放弃了学业,承担了母亲丢下的全部家务。姐姐不仅要带我这个年幼的弟弟,还要去割猪草、挑煤炭。煮了全家的饭,还要煮猪食。全家人的衣服,都归她洗。那时候的衣服是要补巴的,这是女人特有的针线活,也只有姐姐来承担。

那时候,家里实在是太穷了。我在读大学之前,是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的。尽管如此,每年春节,姐姐都要坚持用不忍丢弃的旧衣零星碎片,给家里的每一个人做一双新布鞋。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华蓥山下那些严寒而又漫长的冬天,姐姐熬更守夜给我们做新鞋的情景。她那稚嫩、纤细、柔软的少女的手,本应该是用来握笔拿书的,却偏偏拿来操持一家人的冷暖。那长满老茧的手,似乎把一家人的寒冷全部集中在自己手上。老茧之外,便是一个一个凸起的冻疮。生过冻疮的人,该遭多大的罪呢?而我的姐姐,她手上的冻疮,年年都是同冬天一起到来。我们不记得姐姐抱怨冻疮之苦。我们只记得,穿上新鞋时,姐姐仰起头露出的笑靥。

我小学毕业了,要到镇上去读初中。但是,家里没钱缴学费。我的父亲早已在屋角给我准备了一把小小的锄头。

姐姐那一年满二十岁了。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男人。我年纪虽小,但也懵懵懂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姐姐出门两天,背回来一背粮食,悄悄给了我六元五角钱,让我去学校报名。姐姐捂着我的耳朵说:“只要你考得起,姐姐就让你读书!”我揣着那六元五角钱,开始了我的初中学习生涯。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姐姐是用自己的相亲,来换取我初中的学费。原来,姐姐为了我能上学读书,已经是不顾一切了,哪怕是用自己一生的幸福为筹码,也要全力给我一个远大前程。这六元五角钱,开启了我通向未来的大门,却赌上了姐姐一生的幸福。

我考上大学之后,总算穿上了我平生第一件新衣服。我清楚地记得,我快要去报到的前几天,家乡的稻谷刚刚成熟,姐姐和姐夫挑了一担刚打的新米卖了,给我买了一套新衣服。在这之前,我穿的衣服,大都是姐姐用她那双灵巧的手,把破旧的衣服改小给我穿的。

考上大学的我,是姐姐的骄傲。但这份骄傲,仅仅是减轻了姐姐的一点生活负担而已,对她本人没什么帮助。参加工作以后,姐姐一家生活在贫穷闭塞的小山村,也没有对我提出任何需要帮助的要求。而不管是我、我的妻子还是我的孩子的生日,她都一一记得。几十年了,她不管身在何处,都会在生日那天,准时登门前来祝贺,带上农村特有的土鸡、鸡蛋,还有咸菜。尽管姐姐一家日子并不宽裕,但也不忘送上一份薄礼。我在城里安了家,渐渐就不回那遥远的小山村,把自己俨然当成了一个城里人。但是,每年春节,我的姐姐都要来给我拜年。她要借过年之机,来看看她养大的弟弟。

然而,她心爱的弟弟还是生病了,是特别重的病,必须到重庆住院治疗,家里只好请姐姐来照管。我在重庆住了五个月的院,姐姐就放弃了她自家的活,给我看了五个月的家。我从医院回来之后,她又每天用酸萝卜烧开水给我擦洗身子。

姐姐在无微不至地关心我的同时,自己的一双儿女也长大成人。为了让一双儿女读书,大约有十年的时间,姐姐背着一个巨大的背篼,里面装满了山区农人大人细娃一年四季穿的各式各样的衣服,在巍峨的华蓥山中,走村串户,当起了新时期的卖货郎。姐姐凭着她的双脚,在华蓥山中跋涉,哪里有人家,哪里就有姐姐的脚印。逢场天,姐姐就在街角铺上一层薄膜,摊开她的物品,供人们挑选。寒天,她便背货走村串户,把货送到农家院落。姐姐心好,人缘当然就好,生意也不错。只是途中的生活成了问题。天长日久,姐姐定是同这些乡民熟识了,认了亲,便大哥大嫂爷爷奶奶地叫起来。姐姐后来去卖货,差不多就像走亲戚一样,该吃饭的时候,走到哪家就在哪家吃饭。当然,卖出的货物大都是赊账,等到有钱的时候,再付给姐姐。直到姐姐的一双儿女都工作了,姐姐才停止了去卖货。而直到今天,又是十多年过去,乡间农家还欠着姐姐上万元的货款。姐姐说,不要了,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完全不记得当年背货进农家的艰辛。

姐姐的女儿大学毕业安家后生了一个女孩,兔唇。很多人都劝她别要。姐姐念及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依然如获至宝,疼爱有加,她要让小孩去做手术,要给她美满人生。手术成功了,姐姐一家人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却被告知一个更加不幸的消息——小孩智力残疾。这个智障孩子,在姐姐含泪的养育下,身子一天天变大,智力却停留在八个月时期。我不知道养育这样一个智障孩子,需要付出多少代价,更不知道姐姐付出了多少泪水。后来,女儿总算又有了身孕,全家人欢天喜地,盼望着这个孩子快点来到人间。

我说过,我的姐姐对我是无微不至的关怀而不索取任何回报的。后来我有点职位,她也反复告诫她的儿女不要给我添任何麻烦。就算女儿半夜三更生产发作,也不愿给我打电话让我开车去接,而是自己租车去医院。等我开完会忙完工作赶到医院的时候,女儿因生产不顺,母女双亡,姐姐已经哭昏在地。

这就是我的姐姐,相依为命的姐姐,像母亲一样养育了我的姐姐,她从来没有过一天安生的日子!

姐姐送走了她心爱的女儿。我们都劝她放弃照顾智障孩子,毕竟她也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好歹让自己过几天轻松的日子吧。但是,姐姐知道,这是自己的命,无法逃脱的命。她含泪牵着智障孩子——女儿的遗孤,开始了新的生活。智障孩子更是对她寸步不离,一天,婆孙俩去超市购物,姐姐由于身体极度虚弱,从电梯上滚了下来。她看到电梯上哭闹的孩子,又奋力冲上电梯,却从更高的梯步上摔下来,摔得遍体鳞伤。

这就是我的姐姐,我苦命的姐姐啊!

我不知道命运将给她多少磨难才肯罢手!但我明白,善良的姐姐是一个生活的强者,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将她击倒,无数的苦难锤打,只能使她更加坚强。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