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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嬢

发布时间:2023-02-21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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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杨雪芹


听说老家张大孃疯了,母亲电话里悲情地长叹一声,继而低声道,你该回去一下了哟,过去农忙时,你大孃经常主动来帮忙……

春节前,一个雪花纷飞的清晨,我朝着故乡出发了。车才出城,我的心就怦怦乱跳,藏不住的乡愁一路张望。故乡还隔着无数山山水水,我就想伸手去敲家门。其实算算我已是故乡的局外人了,老屋早已易主,父母久居城市鲜少回乡。可我旧年生活的那些坡坡坎坎、花草树木和鸟兽虫鸣,都曾是我困在他乡梦里眺望的星辰大海。

一进村子,最大的变化是公路通了,新修的楼房多了,人却寥寥无几。遇不上个年轻人,只偶尔看见几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在房前屋后走动。橘子树上硕果累累却无人问津,它们一次次轮回的生命,终将只化作一夜寒霜的练兵场。

“妈耶……”路过张家大院时,一声揪心的尖叫从院里飘来。我知道那是张大孃的声音,尽管多年不曾听过,但年少时对她声音的记忆太深刻了。她是村里有名的金嗓子、媒婆和女支客司。村里的红白喜事都离不了她,她说话做事干脆利落,没人争得过她,更没人吵得赢她,但很多人就是服她,喜欢听她支派。她曾为队里的年轻人操劳婚事,嬉皮笑脸地把外村的妹子拉来配对成亲;也曾叉腰站在田边地角,为一根跨界的藤条和邻里水火不容;还曾在黑灯瞎火里护送几个因看坝坝电影而迷路的山娃子回家。当年,张家大院是我们大队最大的院子,也是坝坝电影的最佳放映场所。幼时,我曾无数次坐在父亲的肩头来这里看过电影。电影还没结束,一些马大哈家长便开始舞着火把到处找人,各种笑声、哭声、骂声跟一连串的鸡鸣狗吠声交织在一起。张大孃最见不得那些马大哈们:“连各家的娃娃都丢了!”她一边骂骂咧咧道,一边愤然亮出金嗓子,很快就解决了问题。

如今,这里几十间瓦房,垮的垮、破的破,但张大孃和她那一瘸一拐的幺儿子,依然倔强地把守着满院的月光。

那一年,张大孃生下她的幺儿子时,幸福还没来得及敲门,就被一场灾难捷足先登。张大孃的男人在坡脚下干活时,被塌方的滚石砸中当场身亡。高烧不退的幺儿,后来变得一瘸一拐。不幸的张大孃,背着娃娃把一头黄牛赶到冬水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耕田,用鞭子甩出的粗犷擎起了头顶上的蓝天。可世事嬗变,当张家大院的人一个个背井离乡后,当张大孃身强力壮的大儿子一家外出务工远走高飞后,张家大院在一场场的挥泪告别里变得日渐枯瘦阒寂。

张大孃大儿子一家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村口时,一切希望和向往似乎也随之消失。时光成了遗留故人生活的旁观者,风见证了故土人事的消磨,风是知情者,可风比人沉默。

当清晨的阳光依旧洒满空荡荡的大院时,腿脚有些失灵的张大孃只好跟着太阳移动。早晨坐在东边的墙根下,下午坐在西边的墙根下,她满脑子的往事和想法,却对这个世界再也毫无办法。

曾将沧海化桑田的张大孃,如今又为何如此这般呢?为她大儿一家在异乡艰难的生计?为她光棍一生的幺儿?还是她自己病入膏肓与死神对峙的绝望?我一边思忖,一边朝着张家大院三步并作两步走,却突然被人叫住,抬头一看是我本家堂嫂。堂嫂见我要去张家大院,赶紧拦住我说:“莫去了,张大孃疯了的。”堂嫂一脸轻描淡写,或许古稀之年的堂嫂,早已麻木了村人的切肤之痛。

堂嫂一再催我快走,我却站着不动。远远地看着披头散发的张大孃在院里“蠕动”,她手脚颤抖,轻飘飘的身体几乎都压在一根粗壮的拐杖上,只有她的嗓音还一如既往的坚韧。我固执地迎着揪心的尖叫走向了大孃。大孃头发脏乱,眼神吓人,脸色煞白,见我过去,她却意外停止叫声,沟壑纵横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喜悦。她把我全身上下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判定我就是她相思成灰的大儿子,不停朝我喊着她大儿的乳名……我没有说话,对她报以微笑,那一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我的出现至少给了她一些幸福与快乐的幻想,尽管这些幸福与快乐终将幻灭,但对一个绝望而孤寂的老人来说,无疑是一场雨露甘霖。

走出张家大院时,风吹来了早春的气息,万物复苏之上,是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在穿透黑暗与冰冷,是无限生机与希冀在穿越生命的美丽轮回。可张大孃还会收到春的讯息吗?我停下脚步,心里暗自打定主意,一定要为她做点什么才行!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