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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粉是舌尖上的硝烟

发布时间:2022-11-10 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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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立冬过后,我更钟情于在就餐时点一份白凉粉,仿佛它能让绚烂季节里那些热烈和奔放冷却下来,静到足以酝酿成秘而不宣的自我成全。

通过明厨亮灶,可见厨师将条状的凉粉如城墙般精细地垒在盘中,浓稠的味汁由顶端四处流泻,一勺细碎的小米辣调入,像突然攻出的炮火。脑海里想象的浓烟未散,盘里又降落下葱花化成的伞兵。当冰冷如炮身的凉粉带着硝烟进入口腔,每一种味道都是骁勇善战的士兵,想在史册上载入自己的名姓。于是,你可以清晰地知道,这些料汁里有辣椒油、蒜泥、白糖、酱油、香醋和味精,冷辣与鲜香在齿间几经厮杀,又如许多战事和纷争一样,被历史的肠道所消化和吸收。

但历史的参与者和制造者呢?即使沧海桑田,回忆里还有难以抹灭的片断。我记得母亲在江陵开杂货铺时,每个逢场日,天未破晓,她就守在一口大铝锅旁,等待黑煤燃烧成橙红之躯,催生出翻滚的波涛。生凉粉浆由屋后澄清的井水和雪白的豌豆粉兑成,它们进入锅中的开水后,在母亲左右手交替搅动中彻底交融,最终形成粘勺又缓慢流动的瀑布。透明的粉糊被倒入模具,在时间和温差下渐渐凝结,成了一块没有杂色的羊脂白玉。

母亲要卖凉粉。她总说,凉粉无论用什么调味,一定要找准一种灵魂。辣椒油便是常规凉粉的灵魂,炒过的干辣椒磨粉,那股焦香被大葱、八角、桂皮、花椒等香料熬出的热油推波助澜,它便拥有更丰富的内涵和个性,像我们在一部好的小说里,读到一个丰满的人物。

一张白纸最具可塑性,白凉粉亦是。在红苋菜可食的季节,将其用水汆煮,用留下的苋菜水兑凉粉浆,女儿般的胭脂红惊艳地换掉了它的底色。它瞬间激起你心中的某种欲望,你完全抛弃不敢轻易触碰的情结,你觉得对于美艳的东西,有与生俱来的无法抗拒。

用青椒碎或烧椒做成味汁,是母亲为胭脂凉粉附加的又一种灵魂。整个辣椒用柴火烧到微微起泡,呈褐色斑纹后加盐捣碎,再加香油、食盐、蒜泥和味精,调和出人间烟火的味道。也可将青椒直接切碎,在锅里微炕水分,然后放足量的油,连同蒜末和姜末一起炒香,与凉粉拌食。还有山胡椒,也叫木姜子,其浓烈和独特的味道,是一碗白凉粉多重性格里,特别突出的一种。它形似花椒,表皮却比花椒光滑。它醒目又自带豪气,在捣钵里经千捶百碾过后粉碎成泥,只需兑少许凉开水,与蒜泥、香油、盐和鸡精一起拌合,浇在凉粉之上。透着稚气的白凉粉,在山胡椒粗犷的爱抚下,耗尽所有温婉,才上舌尖,就生出阳刚之气。母亲对味觉体验的不断追求,打破墨守成规和单一守旧,多像我们作文时的推敲琢磨和不断创新。

邻近一位小学老师,每回当场都要叫上一碗凉粉,默不作声坐着吃完,把数量刚好的零钱递给我后,便径自离开。唯有一次,他只吃了两筷子,便付钱走人。我十分诧异,端到厨房一尝,原来是我自作主张帮母亲放调料时,忘记了放盐。我后悔莫及。谁知他过后还是常来,我便加倍谨慎,争取不拖母亲后腿,不毁母亲的招牌。几个暑假,我从未和他有过交流,只认得那张熟悉的脸。直到师范毕业后,母亲说有个老师想和我谈朋友,就是曾经在店里吃凉粉不爱说话的那位,我才恍然大悟。虽然感情不能勉强,但我仍然感动于他内心如白凉粉的纯净,还透着一种默默守候的劲道。

一般而言,冬天并不是吃白凉粉的最佳时期。母亲便另辟蹊径,捣腾出热凉粉。热凉粉用红薯淀粉搅制,虽然和豌豆淀粉色泽相似,但成型后色差很大。红薯的粗豪让凉粉泛出似被太阳暴晒过的淡棕色,加上吃时需要回热,又用酱油和通红的自制豆瓣调味,就更加契合冬天的色调,更易被人们接受。在故乡人眼里,一勺农家豆瓣,仿佛能疏通被寒冷凝结的神经,让四肢生出微温。母亲腌制豆瓣时,额外加了野葱头,热凉粉里偶尔一粒咸脆又刺激的味道,会让一个寡言之人,吐出难得的夸赞。

一位卖油窝窝的大爷,最爱吃母亲做的红苕凉粉,他说那是儿时的味道,母亲的味道。儿时的味觉记忆,成了对饮食评判和选择的根基。我又偏偏爱吃他用萝卜丝或者酥豌豆,调在米粉糊里炸出来的油窝窝。每当大爷进店时,母亲就用一碗热凉粉,为我换两个麻辣酥脆的油窝窝。以物换物,像回到旧时代碰撞出人际交往的火花。

也还记得有个冰雪覆盖的冬天,我哈着热气钻进地下商场,和同龄的年轻人一样,果敢地点了一碗凉粉。当凉粉如蛇般冷柔地缓慢梭进胃囊,像我身体的细胞在一点点体悟水分凝结的过程,更像儿时在山野的冬天,把一根晶莹剔透的冰柱咬进嘴里,它们清冽寡淡,还透着灰尘和杂质的味道。那是我尝到的冬天最真实的味道,也是许多人一生最现实的写照。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