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居

我的父母是老师，我从小住在学校。学校住房紧张，一大家子人住在两间小屋子里，里头权作卧室，床、箱子、柜子、杂物挤得头破血流，无一空处，到床上睡觉得侧着身子走；外头集卧室、厨房、书房、餐厅于一体，家什重着叠着，把空间利用到极致，扎扎实实地体现一房多能，这就是地地道道的蜗居。

爸爸妈妈、三个姐姐加一个弟弟一家七口在蜗居里吃喝拉撒，一住就是好多年。因为空间小，姐弟们磕磕碰碰、打打闹闹；也因为空间小，姐弟们亲亲热热、欢欢笑笑。房子太小了，但亲情太浓了。四方小木桌，一盏煤油灯，我们就着如豆的亮光写作业，书挨书，肘碰肘，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还是四方小木桌，咸菜蔬菜放中央，三筷两筷菜精光。煤炭火殷勤地舔着锅底，炒菜香在屋子里回荡，三餐四季，平淡醇香。冬日围着火炉，妈妈教我们传统的游戏，也讲些过去的事情，偶尔还会把老酸萝卜在炉火上烤热，给我们烫敷红亮的冻疮……往事桩桩件件，是蜗居捏合的滋味，也是蜗居挤出的美好。

1995年，我结婚了，住上了同事们羡慕的小套房。实在幸运至极，我老公在甘棠镇邮政分局工作。当年的邮局是很红火的单位，单位出资修起了职工宿舍。小套房只有60几个平方，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统统齐备。想想父母安身的蜗居，看看同事们两人甚至三人共处一室的狭窄和诸多不便，瞬间觉得自己从糠箩筐跳进了米箩筐，心里美得不得了。我们花血本买了一套家具，添置了冰箱、彩电、洗衣机、OK唱机，还特别从达城定做了一副粉红色带幔子的拉线窗帘。那时的甘棠小镇虽然没有花店，但路边的野花总会成为我家的常客，给屋子增添一点诗情画意。那一段时间，总有一些年轻教师到我们家唱歌，那真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

2005年，我们买下了任市日杂公司的一个破旧门市，凑合修建了三楼一底的房子，成为在正街上拥有门面房的住户。正街上的门面可以出租给别人做生意，每年有一笔可观的租金。那年我33岁，能挣下这样一份家业当然是令人羡慕的。我彻底从蜗居的小圈子里跳出来，住上了宽敞明亮的独栋楼房。家庭创业的成功让我满血复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我在顶楼上种了葱，还种了晚饭花、大丽红、兰花、菊花……阳光微照的春秋，楼顶花园的红红绿绿，莺莺燕燕帮我打发了许多无聊的时光。房子大了，人少了家里特别空洞、冷清，我把久居乡下的公公婆婆接来住二楼，我们三口之家住三楼。过年过节的时候，大房子的优势充分体现出来。厨房大，大锑锅、高压锅、蒸锅、鼎罐一字排开，鸡鸭鱼肉各种食材摆放有序，杯盘碗筷整齐洁净。我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转来转去施展拳脚，客人们分散到各个楼层谈天说地，一点也不拥挤。

这样繁荣热闹的生活持续了四五年，女儿初中二年级读完了，到成都去求学，三楼后半部分房子空了出来。那个一直在身边跑跳叽喳的小姑娘不见了，我心里空落落的。一晃三四年过去，家里又有了些余钱。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达州中青家居馆邂逅了一套中国红的仿古实木家具，抚摸细看、驻足痴望不忍离去，老公狠心买下了我的心头爱。家里再次掀起一番新气象，陈年的老家具被挪至四楼，三楼的卧室里一张祥云雕花大床，一个面板为梅兰竹菊雕纹的衣柜，一个边框镂空的明式妆台。客厅里一条2.4米的祥云边纹电视柜，几座祥云点缀的浮雕沙发围着一张镂空玻璃大茶几，角几上摆放着一盆叶修影斜的夏兰。米白的墙壁衬着中国红的家具，配上几件古色古香的摆件，整个屋子透着一丝富贵气，一点书香气，一团祥和气，颇有明清的古韵古风。这种审美情趣蔓延到三楼的后半部分，不久，后半部分也被我改造成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书房里一张大案，一个大书柜，书柜收罗了我多年来七零八落的藏书，临窗摆放了一架古筝。拉开书房的落地窗帘，远处的青山、近处的田野映入眼帘，视野极好，光线极好，我在雅舍里流连，在书房里写作画画，在窗下伴着夕阳、雨声弹古筝，那几年，我的内心尤其安静、尤其充盈、尤其安逸，那是一段闲云野鹤般的美好时光！

随着时间的推移，公公婆婆叶落归根的念头日益强烈，我们遂了二老的心愿，把乡下破旧的砖瓦房拆了，建起一楼一底的楼房，围了一个小院。二老回去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女儿读完高中考上大学然后参加工作，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老公也调至县城工作，曾经热闹气象的门面房逐渐冷清下来。在寒冷的冬天，漫长的夜晚，“罗衾不耐五更寒”的滋味尤其深刻。疫情的作祟让小镇人影萧索，生意清淡，门面出租面临前所未有的惨淡！此时我已年过半百，听力眼力记忆力剧衰，精力大不如从前，偌大的一座房子，除了经常活动的空间，再也没有力气去维持整栋楼房的干净整洁。一个声音老在耳边响起：“把房子卖了吧。”我知道这栋房子与我的缘分快到尽头，但一手一脚自建的房子啊，就像自己养过的一个孩子，怎么舍得把它轻易出售！一来二去，错过了最佳的出售价格。几经辗转，今年终于卖给了一个勤劳憨厚的打工人，虽然价格不太理想，总算是把它嫁给了一个好人家吧。

之后我向学校提出住房申请，受领导照顾分得一套二十几个平方的周转房。没想到，临近退休，还会回到学校住上安身的小房子。到了夜晚，校园格外宁静，围合的空间，又有保安值守，感觉特别放松特别安全，不禁感慨：半生风雨，终点又回到起点。蜗居豪宅，豪宅蜗居，淡看人间三千事，闲来蜗居许流年！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