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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发布时间:2022-08-19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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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杨蕙菱

我至今已与父亲分别十二年了。

这十二年间,我并不觉得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常常是一个人写字久了,回老屋子转转的时候,站在空阔的院落间,便错以为父亲他还在郑州打工:一套旧中山服,双手沾满了铁锈,仍在省会的北环不知疲惫地干着他的车床。

今年麦熟前的日子里,我一连几个夜晚都会梦到一段同样的梦境:父亲肩膀上扛着麻袋,麻袋里装满了冬夏衣被,脖子里搭条被汗水浸透的毛巾,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赶回家来。我亲眼看着父亲走下大巴车,欢喜着向老院子走去。不知缘何,我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就是找不到老屋的那把钥匙,害得我满头大汗,一个激灵打梦中惊醒。

如此,白天就常犯困。一困起来,脑袋里免不了就要胡思;梦究竟是怎样产生的呢?人为啥要平白做那么多的梦啊?于这方世界,父亲知不知道他已经离开好多年了?梦是不是父亲用来打通父子之间交流的通道?甚或说,父亲他一直都在这世上某一处默默地看着我,庇护着这个家呢?

蓦然就想起多年前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话语:文艺啊,你腿脚不好,能干点啥手艺呢?若不能够找个好门路自己养活自己,怕是将来我就是埋进了黄土堆里,心里自然还是挂念着你哩……

忆此,顿觉黯然泪下。

父亲一生没当过名人,不是艺术家,旧年里,父亲的名气也只是从村南蔓延到村北。于我的世界,父亲却是个了不起的,能竖大拇指的人物。

时至今日,老宅的东房内还摆放着一堆机器零件。透过锈迹斑斑的铁砣,仿佛隐隐能感受到四十多年前的抢收抢种,热火朝天的农耕景象。

四十多年前的事儿我是没见过的,那时节我还未出生。我想说的是祖父曾经说过的话,父亲年轻时喜欢钻研机械类,这堆卸散的零件就是当初父亲自己研制组装的早期手扶:一个铁架子焊的座,装上柴油机后,再安上三个轮子就可以下地干活了。那个年代拉碾子拉磨,犁地打场脱麦子主要依靠耕牛。父亲研制的机器诞生后的那个夏天,父亲开着它挂石磙在西河岸边场地里碾麦子,全村男女老少都跑来看稀罕,纷纷夸赞父亲的本事。

喜善的本事真大,真是个能人!

村里老一辈的人都这样评价父亲。

母亲就是冲着父亲的精明能干才嫁到了这个家。并给父亲养育了三个儿子。外公外婆丝毫不嫌弃祖父家的人多地少穷日子,平日里不断救济着我们。

有时候,我真敬佩我的父亲,一生中除了这个世俗里的钱财常常拮据外,父亲他什么都富有:精神富有,思想开阔,灵魂铁血。他那一丝不苟地对待艰难岁月的乐观态度,坚韧不拔在生活里的上进精神,铸就了他这个在逆境里迂回轮转,千锤百炼却怎样也压不垮的汉子形象。但随着我们兄弟三人逐渐长大,父亲他委实吃了不少生活的苦头。柴米油盐,红白随礼,衣食住行,父亲为这些,在工厂熬得是两眼黑肿,常常一人担两人的活儿来干。

父亲骨子里的灵魂应该是自由的,豪放的,追求生活精致的那种。打小我便这样认为。

父亲吃饭吃得香甜时,吃着吃着,就像想到了什么事,便叹口气,对母亲嬉笑着说:“我最羡慕东院的齐录伯,他家二大娘做得一手好茶饭。平日里去串门子,只要脚踏进她家门楼里,地上扫得跟嘴吹似的净。到里面去,堂屋桌子条几擦得明镜儿般。灶屋里柴禾是柴禾,碗是碗的。掀开案板上的馏布子,筛子里白面馍跟胖小子一样,葱姜蒜,酱醋茶,一样不少,讲究着呢”!

父亲讲完这样的话 ,会摇摇头,砸吧砸吧嘴,低头继续喝他的红薯稀饭。

父亲的日子过不了这等精致,家里孩子多,也乱腾。再说,母亲忙完地头忙家里,饭能下到锅里煮熟都不错了。一天三遍按其录伯家那般过的日子,父亲也只能口唇上说说,心里头想想罢了。至于母亲听了这些个话,也多半不往心里搁。因为她知道父亲的个性,也就是过过嘴瘾,吃了饭一抹嘴,又脚蹬上二八杠,朝镇上机械厂去了。

无数个深夜,父亲披着一身星光从镇上归来。常常是一进门,自行车往灶屋门口一靠,大踏步走进屋里。伸手从馍筛子里抓起两张油饼,往上面抹一层蒜汁,一卷,另一手再端起瓷缸子,蹲到院子里的桐树下,身子倚着桐树凸起的根部,咬上一口油馍,在嘴里嚼出声来。良久,父亲的头会仰起来看着天空,从鼻孔里窜出一口粗气,眼睛再半闭着嚼。这样嚼多会儿,再咬上一口油馍,嘴里继续发出响声来。身边放着的瓷缸子,里面的水都不往外冒热气了。习惯性地,我和兄弟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父亲靠着桐树根不再动弹,淡黄的月色洒了他一身,手里还握着半截卷好的油饼。母亲这个时候会走上前,和二弟合力把父亲给搀到床板上躺下。

顷刻间,屋子里父亲的鼾声如雷……

我曾经是那么地热衷看年轻的父亲种地:大地在父亲手上仿佛成了一张宣纸,摇耧是父亲手里握着的笔。一垄垄麦苗就是父亲手写的一行行文字,虽然写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气魄,但父亲写得很工整,很整齐,像小学生刚入校门时的规规矩矩。文字高雅之中透着秀气,清新而厚重。父亲能读懂那些个文字,就像一个久写散文的大家,哪里缺几行,补上,此处不通畅,毁了再写。密密麻麻的“文字”坦露在天地之间,父亲在这些个“文字”里来来回回,不间断地修改,最终等到来年的夏,准能整出一部丰厚饱满的篇章出来。

六月的家乡,依旧吹起滚烫的南风,一望无际的田里金灿灿一片。在这一片金黄的天地里,小麦已经入仓,裸露的麦茬间,新播的玉米苗子一排排冒出了葱绿的脑袋,有布谷、斑鸠、时不时落下去觅食,嬉闹。偶尔坐在潘窑坡的芦苇丛垂钓,就瞧见头顶的天空格外的瓦蓝,成群结队的蜻蜓飞过来,再飞过去。青蛙便卧着河沿哼起曲子,清澈的水底,可以瞅见鱼儿用身子蹭着丝线撒欢。

顺着溪流朝前望,水草夹着野花蔓延到天尽头——

我却不能再看到我的父亲欢喜着站在庄子头张望了,每每心头有了些快事,也不知道该向谁去说去。夜深梦乱时,披衣下床走动,东屋到西屋,西屋再踱到堂屋,一想到父亲已经死去多年,心口便似哽了个石头般疼痛……

二十多年前,父亲不叫我蓄长发,说只有流氓才会留长发,他叫我剪成平头,我不听。为此,没少挨父亲的白眼,母亲的唠叨。

多年后,我主动剃去了掺杂着白丝的长发。我想站在父亲的跟前,好好地再听他训我一番,然,父亲却躲在了那张相框里,不再见我。

父亲在活着的时候不止一百遍地叮嘱我,好好地做人,好好地顾着这个家。学点手艺,将来不必为自己的生活所累。可惜那番年少,我终究没听得进耳朵里去,以至于到头来还是这般一事无成。

如今已与他彼岸两隔,我活该受这阳世的苦,竟连忏悔的机会也没有,不禁捶胸顿足,涕泪满襟。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