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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思念叫端阳

发布时间:2022-08-10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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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杨蕙菱

巴河地区非常重视端午节,将其与春节、中秋节并列为三大必过节日。端午节又称端阳节,源于对自然天象的崇拜,由上古时代祭龙演变而来。仲夏端午,苍龙七宿飞升于正南中天,处在全年最“中正”之位,是一年之间阳气最旺的时候。到了这天,家家户户熏蚊烟,门上挂菖蒲、艾草,除害避邪,迎亲待客。

我们家又异于别家,端午节特别闹热。父亲是端午节的生日,母亲是第二天初六的生日。父亲喜结交,三朋四友五亲六戚非常多。每年端午前,母亲就很焦虑,就会与父亲商量,说今年年景不好,家中存粮不多,能不能把客推了。父亲嘴上虽然满口答应,但每年都是一屋子客人。

端午头一晚上,母亲、姐姐、嫂子要忙上一个通宵,做豆腐、米豆腐,备各种菜。父亲则带领哥哥们忙于推磨,磨豆子和大米。米豆腐是桌上的硬菜,客人走时还要每人带上两筒。我们家数母亲做米豆腐的手艺最好,但随着母亲年岁的增长,干不动这些体力活,家里有将近二十年没推过沉重的石磨了。前些年,一个从事乡村旅游业的老板看上了我家的石磨石碾石碓窝,想花钱购买,父亲爽快地说,只要不嫌重,拉走就是,还拿啥钱啰?不但不要钱,父亲又是酒又是肉,热情招待了一番那些来搬运石磨的工人。

父亲生于端阳那天,所以他的乳名也就叫“端阳”。晓得父亲这个乳名,是在早些年陪父亲回洛车老家祭祖时,他去给近百岁的幺婆婆拜年,幺婆婆一口一个“端阳”叫得父亲直掉眼泪。父亲说,你们一定要记住你们的幺婆婆,是她老人家一碗米汤救活了你们老汉儿的一条命。

从族谱看,我们家是一个大家族,祖上也曾辉煌过,有着很多的田产。后来家道逐渐败落,到了曾祖父一代,基本上就靠给其他族人佃耕为生。

父亲一生命运多舛,备尝人间艰辛。父亲四岁那年,我的祖父祖母就撒手人寰,父亲七岁那年,曾祖父曾祖母也先后离世。父亲的大哥在外地给人打长工,二哥被抓了壮丁下落不明,两个姐姐早早地嫁了人自顾不暇,父亲彻底成了孤儿。从那以后,父亲做百家活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动辄挨打,身上长期是伤痕累累。小时洗澡,看见父亲背上条条令人惊心触目的疤痕,三哥安慰我说,那是老汉儿在朝鲜战场上同美国鬼子拼刺刀留下的伤疤。为此,我在小伙伴面前大吹特吹,父亲的伤疤为我在小伙伴面前攒足了地位。长大以后,一次与父亲一起洗澡,我再次问起他背上的伤疤。他淡然一笑,幽幽地说道,哪是与美国鬼子拼刺刀的哟,那是我们何家自家人给打的。老汉儿生怕我记仇,补了一句,不过,没有自家人,你老汉儿也活不到现在。父亲自小没读过书,在部队学习文化也非常有限,但春秋大义常挂于嘴边。他常讲,人活一世,少记仇多记恩,但凡有人有恩于你,哪怕是一饭之恩,你都得一辈子记住。

在我的记忆中,最早的父亲形象是牛车车夫。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虎让到县城通路不通车,路上的交通工具只有送邮件的自行车,我们喊的“洋马儿”,还有就是运送粮食、日杂用品和其它大件物资的牛拉车。跑一趟牛车,往返得好几天。父亲一离家,我就开始掰着手指拇计算他回家的日子,不是想父亲,而是想父亲回家可能给我们带回来的零食。我特别渴盼父亲能带回来一封泡饼,那是一种加糖发酵的米面混合食品,入口即化,用牛皮纸封包。那个食物短缺的年代,我无法想象还有什么零食比泡饼更珍贵的了。

伴随父亲的牛车车夫生涯的结束,是我的一次无比壮烈的接骨手术。1972年的秋天,一大家人都去交公粮,只留下了姐姐和我在家。临近中午,虎让乡第一辆装满下乡知青的班车响着欢快的喇叭声,一路翻山越岭奔驰而来。顾不上给姐姐打招呼,我快速跑向山崖边看稀奇。眼看白色的班车像兔子一样,不断从远处的山际跳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从我站的山崖处一晃而过,我斜歪着脑袋向前探着身子,正要搜寻转进山湾的班车,整个小身子陡地掉下了悬崖。回过神来的姐姐四处寻我不见,最后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晌午时分在悬崖下找到我时,我已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一把将我搂在肩上,姐姐一边哭一边飞快地向公社卫生院跑去。那时的公社卫生院缺医少药,条件极为简陋,但有着医术精湛的医疗队伍。还在挨批斗的周医生给闻讯飞奔赶来的父亲交待:医院没得麻药,做手术时你得把娃娃摁住,只是娃儿要遭罪哟!上夹板时,父亲手拿一根很粗的棍子在我面前晃了晃,狠狠地说,马上要给你接手了,如果你敢动一下,老子就用这根棍子把腿也给你打断!不知是父亲的武力威慑,还是周医生的高超医术,反正手术过程中我没吭一声,只是汗水打湿了衣衫,还在手术台上撒了泡尿。长大后,父亲转告了一句周医生当时的感叹,他说,你们家娃儿不简单,今后要成大器。再后来,我与周医生成了忘年交,多次在一起交流古诗词。我曾向周老求证当年他说过这句话没有,老人家却记不得曾给我做过接骨手术。

读中学读大学,一路顺风顺水,我成了父母的骄傲,但一辈子就在家乡的小报馆混日子,哪谈得上成大器。父亲文化低,我的事业他不可能给予多大的建议,但我很在乎他的感受。大学毕业那年,当时很多单位都不愿接纳我们这批大学生,好不容易说动地区畜牧局的领导,回到老家兴冲冲报喜,不料父亲听后暴跳如雷。他指着我的鼻尖骂道,老子辛辛苦苦送你读了一二十年书,结果去当你妈个兽医,你不要脸老子还要脸呢!任凭怎么解释,父亲都无法接受我去畜牧局上班。最后是家乡的报社收留了我,回去给父亲汇报时,他脸上仍然有些失落,他问报社是个什么单位,我回答说是给地委写文章的单位,特别把“地委”二字着重强调了一下。几十年来,不断地写,到了头发花白还在写,而且每天晚上熬夜。前几年,父亲来我家小住,每天晚上非得要等到我下夜班才肯上床睡觉。他感叹道,早知报社这么辛苦,我当初还是该答应你去当兽医。

父亲一生好酒,酒品很好,没见他酒后失过格。他对我们几兄弟讲,男人嘛必然要喝酒,但要知道自己的酒量,当喝到下一杯可能出格时,天王老子叫喝也不能喝。无论困难时代的蕨牛儿酒、烂红苕酒,还是纯高粱酒、苦荞酒,以至于瓶装好酒,父亲都甘之若饴。无论是碗盛,还是杯装,他都是先闻了又闻,闭着眼睛,深深抿一口,嘴里还发出“嗞”的一声响。年轻时喝酒,或许是为了解乏,老了喝酒,就成了他的人生享受。乡上每隔三天赶场,父亲只要在老家,那是逢场必赶,无论寒暑,风雨无阻。他赶场,并不是采买东西,而是会会他的那一发老兄弟老酒友。几碟小菜,一壶老酒,父亲付钱居多。长年下来,父亲的零用钱就有点捉襟见肘了。平时,我给二老是每月分别给打杂钱,父亲称之为“发工资”。一年下来,母亲的零用钱大多数被父亲“编”进了酒桌。时间长了,母亲也会有意见,当着我的面数落父亲,要求父亲还给她钱。这时,父亲就会打“横耙”,眯起眼指着我说,我是没钱的,要还就找你儿子还。母亲年轻时是滴酒不沾,老了在家中陪父亲喝酒,陪着陪着也陪上了酒瘾。母亲临终之际,茶饭不进,但父亲一直拿着小酒壶一滴一滴喂着母亲。也许,他认为酒才是送老母亲上路最好的礼物。

父亲一直身体很好,我们几兄弟认为他老人家肯定能够活过九十几。但母亲走后,父亲一夜衰老,走路没精气神,说话底气也不足。酒虽然没少喝,但去乡场找老兄弟们的兴趣也没有了,更多的是在家中独饮,喝着喝着,总是老泪纵横。我们知道,他这是在想母亲了。母亲走后刚满三年,父亲也随之而去,走时,没有给我们留下只言片语。

今年端午节,在父母的坟前祭奠时,七十岁的大哥念叨说,爸呀,妈呀,你们都走了,我们几弟兄就成了孤儿了。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