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照遗像

□黄北平

父母亲由于不习惯城市生活，坚持住在南江老家的农村。在达城工作的我只好每隔一周驱车来回五百余公里，回家陪他们聊聊天、吃顿饭。

今年端午节回家时，父亲突然问我：“你带没带相机回来？”

“带了，准备趁天气好与您出去走走，给您多拍点照片呢。”

父亲笑了笑：“你先在家里给我照几张吧，照好点，我要选一张，以后做遗像。”

听到这话，我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心被人用手揪住了，想甩都甩不开，一阵阵难受。

我望着父亲，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爸……你怎么……别瞎想……”语无伦次。

父亲虽然已经92岁高龄，但各大脏器的功能都很正常，不但日常生活能自理，还能做一些家务。我想，如果照这样下去，父亲活过100岁，应该问题不大，他老人家怎么现在就想到照遗像的事呢？

父亲见我失态，淡然一笑：“你这是咋个了嘛？人啦，就算活到120岁，总归是要‘走’的，现在趁我还不是很老，把遗像照好，以后子孙看到，也不会觉得本老太爷很难看嘛。”

是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非人力所能扭转，这道理大家都懂。我已过耳顺之年，经历过不少的生离死别，尤其是作为医生，不但看到过很多老人过世，甚至还看到过一些年轻人的生命戛然而止，那时心中虽有惋惜，但总感受不到切肤的悲伤与难过。而当父亲和自己谈论照遗像的问题时，我才悚然动容，心情大不一样。

父亲自己却把这一切看得很通透：“我这把年纪了，晚上睡觉早晨能不能醒来都不知道。如果睡梦中死去，倒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不给自己添痛苦，不给家人添麻烦，就好像是一个旅途，过程很长，有快乐，有悲伤，到终点了，该下车了就下车嘛。”

听父亲这样说，时光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有天父亲告诉我，已经把自己的棺材做好了。当时在电话里他说得很坦然，但我心里却足足堵了好久好久。父亲把自己的棺材做好后，亲自用土漆刷了七遍。去年，他发现自己的棺材底部有点生霉，便请人抬到阳光下连晒三天。不仅如此，他还把棺盖揭开，自己爬到里面躺了一会儿，出来笑着说：“里面睡起来很舒服，就是翻身有点挤。”父亲对棺材没有丝毫的恐惧和忌讳，似乎把它当成了未来的一个旅行交通工具、一个另类的家、一个再也不会漂泊的故乡。

或许应了“越不怕死的人阎王越不敢招惹”那句俚语，父亲有看淡生死的心态，大约和他这一生的坎坷经历有关。在他四岁的时候，我那担任乡苏维埃政府主席的爷爷突然去世，父亲十岁就耕田耙地，供养多病的婆婆和两个姑姑；二十岁的时候，他当兵参加抗美援朝，在枪林弹雨中捡回了一条命。由于炮弹爆炸冲击波的强烈冲击，听力严重受损，成了半聋；四十岁的时候，胃大出血，昏迷了两天，当时的医疗条件太差，县医院束手无策，最后转到上级医院治疗，才保住了性命；时光流逝，原以为他受的苦遭的难够多了，该好好享受晚年了，谁想在他七十岁的时候，又出了一场车祸，导致颈椎错位，头面部挫裂伤，缝了三十多针，在病床上躺了月余。

父亲经过那么多的磨难，却活过了九十，正在向百年高寿迈进。看到父亲提出照遗像时那么淡定、坦然，我心里也逐渐平静、释然，笑着答应了他的要求。

父亲见我答应，高兴得像个孩子，急忙“打扮”起来。

他找出平时喜爱的一件西装，又在抽屉里拿出他的宝贝——三枚勋章：入朝参战纪念章、抗美援朝勋章和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小心翼翼地别在左胸前。“打扮”好后，左看右看，感觉衣服有一点皱折，又将纪念章取下重新别上，直到满意为止。

一切就绪。我觉得照“标准像”背景应该单纯一点，就要他背对着房屋旁边的墙壁坐。

父亲看了后摇摇头说：“把后边老房子也照进去吧。”

我心里豁然：父亲在这个地方住了几十年，对这块土地、这栋老宅有深厚的感情。

我搬出板凳，请父亲坐在上面，然后开始照相。起初，他把身子挺得笔直，面朝相机，表情非常认真庄重。我说：“爸，放松一点，不要那么严肃。”

或许是军人出身使然，他始终像士兵接受检阅时一样。我照了几张，感觉父亲没有放松，表情依旧很不自然。

“你不要这么认真嘛，放松点，放松点……”

“这个照片以后要管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要一直流传下去的，敢不认真？”

原来父亲把我说的“认真”的意思理解错了。

照了几张后我发觉一个秘密：只要我按了快门，注意力不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很放松。于是我就把相机的各种参数调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与他闲聊，终于抓拍到几张比较满意的照片。

回到家，我把照片拷进电脑，想好好修整一下。看到照片上父亲眼角布满鱼尾纹，右脸颊因车祸留下个长长的疤痕，双鬓的白发也格外醒目，双手因常年劳作，关节粗大，指甲开裂，浸满已无法洗净的污垢……父亲没有了年轻时健硕的体魄，如今只剩下一把名副其实的“老骨头”啦。想着父亲渐渐老去，而且总有一天会永远离开我们，越想越难受，眼泪不知不觉浸湿了眼眶。

王羲之引庄子的话“死生亦大矣”，感叹“岂不痛哉！”这是人活出的另一种境界。父亲遥望未来生命的终点时，好像是在准备人生的又一次远行，那么从容、达观。也许，只有那种历尽沧桑、曾经出生入死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修为吧！

再一次凝视电脑里父亲准备拿来做遗像的照片，一股骄傲之情在我心里活泛开来。

来源：达州日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