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岛上的安仁长沙话（下）

□达州日报社特约记者 郑景瑞

笔者查阅的清朝乾隆《长沙府志》、嘉庆《安化县志》等记载，北宋熙宁五年（1072年）置安化县，安化隶属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设立的长沙郡。安化县在汉朝、隋朝、唐朝均属长沙郡。明朝洪武五年（1372年）长沙郡改为长沙府，安化属长沙府辖，下辖十一乡，十九里，后并为九里。清朝初年承接明朝体制，安化仍属湖南长沙府所辖。如今的涟源市，1951年7月从安化县划出三四区和兰田镇二设立兰田县，后更今名。无论是安化还是涟源，古时都是长沙的属地。由此得出，清朝康熙年间从安化移民达州明月乡的绝大部分人属长沙府人，他们受长沙自古以来政治、经济和文化的核心地位的影响，将常说的长沙话带到安仁来，而在长沙话之前冠新地名，安仁长沙话应为确切。长沙话进入安仁后，在通行四平话、永州话的达县、开江，形成了一个方言岛，并得以数百年传承。作为移民安仁的后代，至今还能说一口较为流利的安仁长沙话的笔者，究其传承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地理因素。安仁地处丘陵地带，沟壑纵横，森林密布，道路崎岖，交通不便，西到麻柳场，东到开江县城和普安场，都有三十多里的山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安仁处于半封闭状态。在自耕自足的封建农耕社会，安仁居民与外界交流少，接触、学习外地语言的机会少，受干扰小。

二是背景因素。安仁居民主要来自湖南，大都为同一地域，有着相同的语言背景，所使用的长沙话不会带来交际上的困难，于是约定俗成，长沙话成为通行语言。当使用其他话人员入住安仁乡后，会因语言障碍，不易沟通，不得不改学长沙话。安仁魏姓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据传，魏姓来到达州明月乡大落槽时，不说长沙话，交流困难，便跟其他安仁人学说长沙话。

三是家乡因素。古时人们的家族、家乡观念极重，鄙弃背祖忘本，“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生长在安仁的移民后裔，以说长沙话为荣。年轻人走出安仁后，哪怕年龄再大，回到家乡也要说长沙话，以缩短与长辈、同乡之间的距离。笔者返乡，必说长沙话，如今每天与同城的母亲通电话，也说的是长沙话。

四是习惯因素。平时，家人一起，老乡相聚，习惯上都要说长沙话，如果有人用另外的语言，会被其他人瞧不起。20世纪六七十年代，安仁的一些生产大队、生产队开会读报，念文件，用的都是长沙话。

五是环境因素。安仁人一出生，周围的人都说长沙话，言传身教和耳濡目染，再加之长辈督促，其自然而然地继承了说长沙话的传统。

由于这些原因，安仁长沙话得以流传至今，并在四平话、永州话的包围下，形成一个方言岛。

独特的安仁长沙话

清朝康熙年间从湖南移民到安仁并落业的人，聚族而居，同籍而居，安仁长沙话处于四平话、永州话包围之中，在通行讲普通话的今天，较为完整地传承和保留了湘方言语系的长沙话，形成独具特色，与普通话等迥异的叫法。

人物方面：爷爷叫“窝公”；奶奶叫“嗯嬤”；爸爸叫“哟哟”，妈妈叫“咿呀”，也叫“奶儿”；如果爸爸妈妈一起叫的时候，往往妈妈在前，爸爸在后，“咿呀哟哟”，以尊重母亲；叔叔叫“秀衣”，向人家打听：“亦给是恩给秀衣？”即是“这是你的叔叔？”学生叫“货先”。

天文地理方面：太阳叫“哩咧古”，如果说太阳出来了，就是“哩咧古区来哩”；今天叫“今哩”，晚上叫“哟里”，今天晚上全部去吃饭，就是“今哩哟里簸箩活气雀（读四川音）饭”。

动植物方面：猪叫“居”，水牛叫“许流”，喂猪喂水牛，说成“玉居玉许流”，苍蝇叫“屎们子”，竹子叫“灸子”，绿豆叫“溜烈子”。

器物方面：地球叫“地韭”，锄头叫“轴咧”，秤叫“侵”，尺子叫“雀（读四川音，一声）子”，枕头叫“紧贴”，房屋叫“航乌”。

人体：脑袋叫“勒科”，鼻子叫“毕列”，舌头叫“细子”，手叫“朽”，骨头叫“客老二”，嘴巴叫“举啵”。

单位：学校、学堂叫“货弄”，县政府叫“县斤虎”。

其他：回去说“外七”，走路说“姐楼”。

安仁长沙话在习惯用语上，跟普通话也有区别，助词“了”被“过”代替，例如：把饭吃了，长沙话则是“把饭雀（读四川音，一声，）过”；把水到了，长沙话则是“把许倒过”。量词多用“家”，例如：一口堰塘，长沙话则是“一家堰塘”；一只鸡，长沙话则是“一家鸡”。代词“这个”被“亦给”代替，例如：“这是我的书”，长沙话则是“亦给是我给需”。家，用在姓之后不读“家”而读“咖”；介绍姓氏时，也不单说姓，而是在姓后面加“咖里”，如谭姓，则叫“谭咖里”。

安仁长沙话与湖南湘语

20世纪80年代初，湖南娄底地区教育局组团20人，到达县地区考察扫盲教育，笔者有幸全程陪同。这些人私下时说涟源方言，笔者能听懂百分之九十，并用安仁长沙话与其交流，较为顺畅。前些年，笔者组建安仁QQ群，湖南涟源市一个与安仁谭显均同名同姓的人进群，各自以当地语言相互聊天，基本上都能听懂。2015年，涟源电视台不辞辛劳，奔波30多个小时，到安仁拍摄了《跨越三千里的传承》专题片。

安仁长沙话，引起不少专家学者的关注，他们深入安仁搞调研，对其进行探讨。最早开展研究安仁长沙话的是学者崔荣昌，在1989年写出《四川达县“长沙话”记略》，介绍了四川长沙话的分布，总结了达县长沙话的语音特点，认为达县长沙话和湖南长沙话都属于湘语长益片。四川文理学院教授彭金祥的《达县安仁“长沙话”调查》，介绍安仁长沙话的分布和传承情况，认为安仁居民说的是以长沙话为代表的新派湘方言。西南大学霍伟丽的硕士论文《四川达州安仁乡“长沙话”语音研究》，是目前较为系统研究安仁长沙话的专著，介绍了安仁乡长沙话的语音系统及音韵特点，描述了安仁乡长沙话的声韵调配合关系，分析了安仁乡长沙话文白异读和浊音消化的特点，对安仁乡长沙话与湖南长沙话和湖南涟源话作了比较研究，分析安仁乡长沙话在方言接触中的变化保留、消磨以及演变规律等，认为安仁乡长沙话属于湘语，与湖南长沙话相比，有一定的相似性，但是语音、词汇方面的差异性也很明显；而与湖南涟源话相比，在语音、词汇方面的相似性更多。她提出了与崔荣昌不尽一致的观点：安仁长沙话和湘语娄邵片有很大的渊源关系。

湖南娄底网友“龙凌的一亩三分地”认为，长沙、株洲、湘潭大体属于长沙话范围；湘北方言是转舌音的长沙话变种；湘西近川，多为四川官话；湘南属西南客家话语系。唯独娄底涟源话一直保持着古楚语口音，自成体系，独树一帜。他挂在网上的涟源话：很高（蛮高吧高），很矮（咩咩高挤），不脆（瓜运搞），很咸（苦寒搞），虱子（塞蒲子），怎么了（吗搞哩），头发（条花），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嗯吗搞个古搞人啦），几哩（他们、她们），挑剔（叼歪），接吻（打啵），以哩（这里），形容时间长：蛮久八久，等等，都与安仁所说的长沙话发言一样。

安仁长沙话的变化

随着社会的进步，交通的便利，通讯的发展，同外界频繁的接触，方言岛内的安仁长沙话逐渐发生了变化。

一是出现混合型方言、官话。安仁长沙话被四平话、永州话所包围，居民为了交际需要，往往转换使用四平话或永州话，甚至是普通话。包围安仁长沙话的方言、官话，人多势众，影响力强，其中的一些词语悄悄渗入安仁长沙话中，使得安仁乡的乡音逐渐向官话靠拢，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更多的是“我中有你”的趋势。新出现的事物，安仁长沙话无法表达，只能使用其他语言，例如电视机、微信等。

二是使用安仁长沙话的人口趋向老龄化。2017年，笔者参加达州日报社与安仁乡政府举办的柚子节，当天看到挂着“达州日报社小记者”胸牌的几个十多岁的小男孩，一边玩耍一边用四平话交流，笔者问他们从哪里来？回答是安仁，问他们会不会说长沙话，回答则是听得懂说不来。距笔者老家两里远的表哥两个孙女，一次来我老家做客，也不会用长沙话与笔者交流。表哥告诉我：“孙女不愿意说。”在安仁，目前能说长沙话并说得好的，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三是互相融合，互相影响，致使说安仁长沙话的人口减少。年轻的一代也不再囿于地理的限制，纷纷外出打工；外地人与安仁当地居民通婚，落户安仁；外地公职人员任职安仁，他们带来了原居住地的语言。安仁方言岛的中心地带被蚕食，说长沙话的人群也逐渐被稀释和减少。

（本文写作中，除文中提及者外，得到鲁勇、谭显军、杨煜泉的帮助，主要参考了霍伟丽《四川达州安仁乡“长沙话”语音研究》，1994年版《达县志》，陈晖专著《涟源方言研究》，靳廷江、陈纬《达州惊现“方言岛”被称“湖广填四川”活化石》等。在此一并致谢！）

来源：达州日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