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岳父当过兵

岳父曾经当过兵，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当初在大学里看他女儿时来我这借宿，没有过多的礼节，只瞟了我一眼，咧嘴笑了笑就躺下了。也许，他认为我根本就不在他女儿的选项里。

岳父退伍后在地质勘测队工作，经常野外作业，他没系统学过勘测，但他到处扒拉扒拉，地质构造特点、打井位置、露营场所，拿捏得八九不离十。同事佩服得很，说当过兵的就是不一样。

岳父和岳母是指腹为婚的，先后有了三个女儿。凭着岳父的技术和人缘，一家人生活过得也算顺当。1983年，老家分田到户。岳父的小脚妈是个暴脾气，一听按人头分田地，便连续打了5封电报催岳父回去分田。岳父大孝，拗不过，把心一横跟单位打了报告申请离休。从此，吃“国家粮”的岳父两条腿插进泥水里，与山里的土地较上了劲。那一年，岳父刚好50岁。

岳父的爹去世早，家里除了岳父就没有一个男丁。田土是有了，但育种栽秧、犁田平地，啥都不会。且岳母身体不好，家里盐油酱醋也要岳父张罗。“没什么难的，不懂就学嘛！”岳父说这话时很干脆，扬起的脑袋仿佛顶着一阵风。岳父说话如此，干起活来也有行伍之人的神勇。有一次耙水田，借来的小黄牛扬起蹄子乱跑，岳父把着的犁耙被猛地抬起，落下来时躲避不及，一尺多长的铁锥从脚背穿到了脚底。岳父“呔”的一声，赶紧爬上田埂，掏出一把旱烟塞进伤口里，用汗巾一捆，硬是接着把那块地耕完了。他说，牛是借来的，不要耽误人家的事。

岳父当兵的事，是我儿子三四岁时缠着他讲故事，他才零零碎碎提及的。他上过战场，不过没打成仗。在某阵地上，第一梯队上去了，打得惨烈。指战员说，第二梯队接着上（岳父在第二梯队）。岳父回忆说，其时已是半夜，子弹嗖嗖嗖地从头顶飞过，带着诡异的星火，看着心里都发毛。是啊，生命是宝贵的，谁愿意遇到这要命的战争呢？但是为了保家卫国，一切在所不惜，后来第一梯队成功打掉了目标，岳父所在的部队也就安全地撤下来了。

岳父学过武功，还参加过全军的大比武。但他的功夫到底如何，我没见过。一次为了秧田进水的事起了争执，村里一男子将岳母推倒在水沟里。岳父怒吼一声，立马冲了上去，扬起的拳头眼看直抵那人胸口，忽地又收了回来。岳父说，出手会伤人，要克制。为此，岳母经常埋怨他没骨气。岳父从不辩解，总认为自己学武功是强身健体的，和平时期，什么事都好解决，何必动手呢？我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让他教我几招，他顿了顿，说：“你这性子不行，学不得。”从那以后，我再不提这事，岳父的武功也就成了一个尘封的谜。

岳父总喜欢站在别人的角度看问题，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怠慢他人。农村的人情世故多，岳父都乐意来往，且总是心怀感恩，在人家的礼钱上添一部分。他还会用土方治疗跌打损伤、虫蛇叮咬之类的，十里八村的，只要有人喊，即使是寒冬半夜，他也会爬起来捣腾好草药、药酒，打了手电寻上门去，步子迈得比事主还急。

岳父对家人很体贴，但对自己将就得有些过分。子女给他添置点衣物，他总说：“莫浪费钱。”一边说，一边抖了抖那身找不出更多细节的旧军装。他也没什么爱好，抽口土烟，一日三餐要喝点小酒。仅有的一点余暇，他随便往哪一靠，瞬间就呼声大作。

岳父爱酒，最终还是倒在酒上。一次酒后摔倒，竟昏迷不醒。送医院急救，诊断出脑血管爆裂。此后半年间，岳父前后进出医院抢救多次，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后来回老家疗养，岳父形容日益憔悴，原本瘦削的脸上少了精气神，连走路都很困难。也许，他当兵的底子在老家的田土上消耗得所剩无几了。几个月后，岳父感到呼吸困难，急送医院，靠吸氧度日，每天还要不断接受打针、插管，很痛，但吭都没吭一声。也许，岳父不想让子女看到他脆弱的一面，在用他生命中最后的底子，与病魔对抗着。

岳父健在时，子女儿孙回家过年，他总大老远迎出门来，扯着嗓子招呼，然后一边忙活一边说笑，满屋子都是喜庆的。岳父走了，回家的路上少了热切的期盼，心思重了，年味也就淡了。

岳父葬在离家不远的山坡上，成了所有亲人的回忆。每次我们经过山坡时，总要放慢速度张望。苍黄草木之中，坟头是看不见了，只有那颗当初栽下的小柏树，孑然地立着，如同我那当过兵的岳父。（郭发仔）

来源：达州日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