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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妞

发布时间:2023-12-04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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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杨雪芹


二妞,在我幼时的认知里,她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是一个远方跛足匠人家的割草能手;更是同村很多娃娃的“死对头”。


如今,我已久别故土。在漂泊他乡的岁月里,每每忆起故土之上的人和事,二妞总是在我心头盘桓。她像一阵凛冽的山风,总会吹起我对往事一丝丝疼痛的记忆。


二妞名叫林如意,两岁时随家人从外县来到我们村安家落户。如意的父母都是残疾人,她爹林麻子腿脚不便,双手却利索,擅长手工编织,是远近闻名的篾匠师傅。她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在弹墨的木匠师傅,被人戏称为独眼。如意有个哥哥名叫林满意,小名叫大牛。两娃的名字取得都很美。然而,花非花,雾非雾,满意非满意,如意非如意,双双跌入凡尘,一生裹尽泥土的芬芳。


二妞比我大一些。少时,当她看到我和玩伴们背着书包蹦跳着去学堂时,她立马从田野里跑回院子,她爹正坐在地上用篾刀划竹子,二妞一脸认真地问:“爹,我的书包呢?”林麻子被问得一愣,篾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捡起篾刀支支吾吾地反问:“啥—子—包?”二妞以为她爹耳朵不好使,真的没听清楚,就又兴奋地大声嚷道:“我要读书”。


“读书”这两个字,终于惊风扯火地钻进了林麻子的耳朵。林麻子扔下篾刀,把自己通红的耳朵又揪又扯了几下,然后脸一沉凶巴巴地吼道:“女娃子家家,读个啥子书,不读。”说完后,便沉默不言,只是一门心思地编织着背篓。


二妞“哇”的一声滚在地上大哭起来。可是任她怎么哭,她爹都不为所动。哭声刺破了篱笆墙贫瘠的血管,惊了趴在墙角下做梦的老黄狗,它无精打采地朝着二妞汪了几声。


听到二妞的哭声,她娘和大牛也惊抓抓地从屋里钻了出来。二妞用哭红的双眼望着她娘,她娘却像个看客一样只是远远地站着。十岁的大牛也想读书,但他爹不松口,他就不敢说。这回见二妞为读书铆足了劲,大牛心生窃喜。他怯怯地磨蹭到二妞脚边,试图为二妞加油,嘴里却一个字也迸不出来。他爹面无表情,双手游弋在竹条之间,娴熟的手法技艺把背篓翻来覆去,掌控着背篓命运的林麻子,却对在地上打滚的二妞视而不见。大牛又望了他娘一眼,他那独眼的娘却又像眼里突然飞进了一粒沙子,扯起围腰在一边使劲地搓了又搓。


眼看新背篓就要完工了,兄妹二人或许天真地以为,等完工后他们的麻子爹就会立马改变主意并大声宣布:二位公子小姐,明天都去学堂。都去学堂。


不料,林麻子完工后,却把新鲜出炉的背篓扔给他们兄妹俩,命令晚饭前必须割回一背篓青草来,否则不准吃饭。二妞听到她爹的命令后,只好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背起背篓,揩着满脸的泪水,和大牛悻悻地出了院门。


从此,二妞绝口不提读书之事。每次看到我们上学放学,她就躲躲藏藏地绕道而行。可年幼无知的我们,哪能放过她呢?一见她东躲西藏,我们更是来劲儿,就故意拦住她,说,你割那么多草干嘛?未必你也吃草?那你就是个草包哟!说完哈哈大笑,个个都笑得金灿灿的。几个不谙世事的娃儿,还一路舞着书包边走边唱:一二三、三二一,三大队二队有个刘先一,刘先一、大麻子、麻成饼、麻成坨……


这歌不知是谁编的,自从林麻子一家进驻我们村就开始流行起来,村里的娃儿们都会唱。虽然唱的是“刘先一”,可刘先一脸上光光生生的,所以刘先一听了不但不生气,还敞开肚皮笑,但没人为他献唱。有些人在路过林家院子时,如果看到林麻子正一门心思搞其手工作业,总有几个“肇事者”在院墙外的竹林里齐声高唱,唱得林麻子火冒三丈,扔下篾刀,抓起一根竹条,一瘸一拐地扑向竹林……


二妞听惯了男娃儿唱,但从没听过女娃儿唱。那天,当她听到我们几个女娃儿也唱时,她气得直跺脚。她抓起一把小石子就朝我们扔来。我们也用同样的方式抵挡,毕竟她势单力薄,哪能打得过我们呢?我们七手八脚,扔出去的小石子和泥巴块像雪花一样在空中飞舞,二妞扔过来的小石块,被我们成功拦截后就不听使唤了,只在空中划出一条忧伤的弧线就葬身于葱茏秧田的深渊。她无奈地瞅了秧田一眼,转身抱着一棵苦楝树哭将起来。我们却以胜利者的姿态,在她的哭声里大摇大摆地远去了。


其实,我后来曾无数次看到过二妞,二妞就在我们学堂周围的坡坡坎坎上割草打柴,转转悠悠。我知道,她的心里还是放不下学堂,她眷恋的那一片芬芳的泥土之上,何止青草?何止柴禾?


时光呼啸而过,转眼十年过去了,大批农村劳动力开始涌向沿海城市。寂静的山村也沸腾了,那些年轻而富有“远见”的劳动力,扔下锄头扁担,也开始南来北往。


村子渐渐空了,已经成年的二妞兄妹,却困在原地无法动弹。每逢年关,当看到从远方归来的乡亲,听闻他们“华丽转身”后,张嘴就是火车、飞机,或是北京、深圳,还有吃过什么山珍海味,听过什么港台歌曲……


山外的大千世界,已然让蜷缩在山里的二妞心动不已。她幻想着能和他们一样,也体体面面地去坐一盘火车和飞机,也能自由行走在北京和深圳的街头……


可再美妙的梦终究是梦,一阵鸡鸣狗吠后,二妞揉了揉眼睛,看到瓦楞上那根飘摇的枯草,她才如梦方醒。她不禁傻笑了一阵,望着远处苍茫的山峦发愁,自言两个憨憨,别说去北京,就连县城的西门操坝都没去过呢。以前每年的正月十五,西门操坝里烧龙灯,人山人海的大场面,看过的人不知有多骄傲。村里很多人都跑去看,他们兄妹也想去,跑去让这个带,这个不愿带。又去找那个,那个也不愿带。唉,二妞在心里一声长叹。是啊,他们不识人、不识字、不识路。一旦出去,他们就是累赘……


现实让人很无奈,但倔强的二妞却还不死心,依然想飞出囚禁她梦想的大山。


千禧年的春节,想从南方回来过年可比登天还难。火车站人山人海,火车票一票难求,村里仅仅回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平娃子,另一个是国娃子。平娃子家和二妞家挨得很近,两根田坎的距离。二妞听说平娃子在外面当了“经理”,很风光。这不,他一回来,他家门槛都被踏破了,三姑六婆和一些村民都在他家屋檐下神神秘秘地进进出出。二妞心知肚明,这吃香的近水楼台,在时过境迁后或许会伸手拉她一把。于是,她推搡起大牛就往平娃子家里钻,兄妹俩一见到平娃子都时髦地喊起了“平经理”,一口一个“平经理”,喊得平娃子的脸上张灯结彩。


“找我有事吗?”平娃子以经理的口吻问大牛,大牛结结巴巴说不清楚,二妞慌忙说道:“平哥,我们也想,也想跟你出去……”话音未落,一旁嗑着瓜子的平经理夫人马起脸走了过来,朝她男人一阵挤眉弄眼后,平经理一下子如霜打的茄子蔫了。失了派头的平经理,不停地搓着双手,脸色为难,欲言又止,这让聪明的二妞也越发尴尬,脸红得像天边的火烧云。她没想到,这“得力”的近水楼台还一个字没说,她的希望便如肥皂泡般破灭了。她再也不想听到从平经理口中迸出的任何一个字,扭头就往回跑,过牛圈时看到粪坑边有舀好的两桶粪,她挑起就走,“气愤”地泼向菜地……


晚上,屋外一轮山月当空,寒星璀璨。大牛心里也窝火:小时候读不成书就算了,长大后,出门当个下力汉也不行吗?


外面的世界,难道只是他们心里的一场秋风秋雨?


他一个人蹲在月光下的墙角处,朝着夜色深处的远方喷着烟雾。突然,他心一横,要去找国娃子。“平经理”瞧不起人,难道国娃子也跟他一个样吗?


国娃子是老队长的儿子,又当过代课老师,听说在外面比平经理更风光。再说,当初老队长发善心收留了我们一家,这些年来,我爹为了报答他们,给他家编过不少箩筐,从来没要过一分钱……


大牛越想心里越亮堂,仿佛国娃子已带着他们远走高飞了。


午后,大牛瞒着二妞撒腿去了碾坊,国娃子却不在家,他一早就扛着一蛇皮口袋广东货去丈母娘家了。国娃子的父母和几个村民悠闲地坐在碾盘上晒太阳。见大牛来找国娃子想跟着出去打工,“就你这样儿,还想出去吃香的喝辣的……”国老爹没好气地嘲讽道。大牛站在耀眼的阳光里,脸红了白,白了又红,进退两难,狼狈不堪,不知如何是好。旁人见状,赶忙转移了话题,开始“操心”起他的婚事。于是,有村民便说,大牛,你个背时娃儿耶,莫出去了,该结婆娘呐。二天我给你说个大婆娘,你要不要?要不要哟?!哈哈哈!戏谑他的人笑得站都站不稳。


大牛听得炸耳,一肚子火憋得他喘不过气来,捏紧的拳头,在“快活”的空气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气得一路跑回家,“砰”的一声关起门来擂桌子……


大牛擂出的响声,犹如划过夜空的雷鸣,让林麻子无处可逃。他颤颤巍巍地跛足走向院外,蹲在竹林里,抱着竹子愤愤不平道,就是你们这些小东西,“害人精”……


是啊,林麻子背井离乡,一生都在帮竹子实现其价值。如今,两鬓苍苍十指黑的林麻子,终归开始盘算起他一双儿女的人生大事来……


曾经守口如瓶的林麻子终于开腔了,他依旧握着那把锋利的篾刀,以一个著名篾匠师傅兼家长的身份和眼界严肃地说:天无绝人之路嘛!实在不行,我就收你们为徒。话音未落,二妞差一点笑喷。她打趣地问道:爹,你还想培养个女篾匠师傅呀?你不看看,这方圆十里的人户都跑完啦!鬼大爷来请你哟!说完哈哈哈地一阵大笑。大牛和他娘也跟着笑了一阵。那笑声飞出了篱笆墙的裂缝,飞向他们曾经向往的诗和远方。


……


经年以后,故乡真正的主人都已远走高飞。那一片曾经风调雨顺的故土,一度在荒芜里阒寂无声。曾经也想“逃之夭夭”的二妞和大牛,这两个“外人”,这两个身强力壮的“憨憨”,却扎根“故土”,用温热的胸膛紧贴地平线,一生都在做麦田里的守望者!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