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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月亮的人

发布时间:2023-10-24 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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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刘鹏


我很小的时候,就觉得父亲与月光之间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我觉得这月色,不单单是村庄、河流的月色,也不仅仅是田野、阡陌的月色,还是父亲的月色。夜归的父亲披着月色,每移动一步,白月光就紧随其后。


起初,父亲上中班,他回来时我已熟睡。偶尔醒来,也是被细密的东西扎疼,借一帘夜月看看,竟是长着络腮胡的父亲在吻我的脸。


待我渐渐长大,父亲已改上白班,但他照例晚归。夜里看书时,我常被夜月疏影扰乱思绪,于是心动得一脚踏进妖娆绽放的月华,不知不觉走上门前的小径,眺望远方,一星昏黄的灯火在水汽中摇曳。细一寻思,那正是我行走于月色中的父亲,他在查看布下的黄鳝笼,捕捉黄鳝贴补家用。


父亲的身影很小,在辽远而润湿的月光里,渐渐有些飘忽不定了。我揉了揉双眼,望见他拐了几个弯,向更远的地方移动。捉黄鳝累人,夜半时分须查看黄鳝是否入笼。我仿佛看到父亲正弯腰拨开河岸上茂密的茭白叶,习惯性地用双手向后撑着堤岸,两只脚缓慢探向水中。在父亲做这些动作时,我的心被攥紧,害怕、恐惧,父亲身形矮小,患有高血压,倘若一脚踩空,那怎么办?而且时间一久、用力过多,他还会咳嗽!夜晚的凉气重,风好像将他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声传到了我的耳边,我忽然觉得冷,很想喊他回家。但我知道,他不肯。好不容易找到了落脚地,父亲于是猫着腰打破静谧而寒冷的河水,掏出黄鳝笼,摇一摇、听一听,黄鳝笼是父亲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潜伏着许多危险。


常听父亲说:“昨晚起了一个笼子,拿在手上挺沉,以为逮到了一条大黄鳝,哪晓得是条大水蛇!”也有一些时候,父亲会轻描淡写地讲到他与赤练蛇狭路相逢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我洗过澡回到房间。灯一开,一条约两尺长的赤练蛇正盘踞在我的书桌上。父亲听到我的呼叫声,拿着小铁锹跑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起毒蛇往外扔,但窗棂挡住了蛇身,蛇落在地面,父亲弯腰用铁锹去捣它,它被逼急了,吐着信子时不时冲向父亲,父亲的额头渗出了滴滴汗珠。隔了许久,父亲才逮着一个机会,穿着高帮靴子的脚快准狠地踩住蛇身,然后用铁锹将它拍晕。这件事,成了我心里一直挥不去的阴影。我怪父亲不该下黄鳝笼,父亲并未言语,依旧默默地踏着月色走向了悠长而曲折的河岸。


上高中那年,我肝胃不和,父亲一方面带我寻医问药,一方面竭力伺候好我的肠胃。他不仅下黄鳝笼,还下“卡钩”捉鱼。有时候,我半夜失眠,想起还在月光里迟迟未归的父亲,那一刻,蓦地感觉父亲就是一片行走着的白月光,皎洁而柔和。


在父亲夜复一夜、日复一日地操劳下,我的身体终于康复。如今再回想起那些病中的滋味,病痛的苦楚早已淡忘,而鱼汤的芬芳仿佛还萦绕在舌尖齿上。


我结婚后,妻子回娘家安胎。父亲担心她营养跟不上,特意从家里带了十只黄鳝笼去亲家公家里,手把手地教我岳父如何捕捉黄鳝。但岳父没有熬夜的习惯,父亲想想,仍旧自己放黄鳝笼,半夜巡视,清早收回。可能是营养太丰富,孩子出生时八斤多重,抱在手上沉沉的,我们一家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快乐。


月光从未停止过它的行走,父亲也从未停止过他的忙碌。每每看到或想到那铺天盖地的白月光,我就莫名感动,盈满期许,白月光与父亲是那么和谐融洽地相依相伴。


然而有一天,那片月光突然就破碎成一地泪珠。2014年,父亲在10月末的一个月夜不幸去世。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之间发生了什么,真相被隐藏。据他生前的两个工友说,那晚他装卸化肥,中途没有休息……他太累了,感觉到胸闷、气喘,想要躺下来歇会儿。工友们哪里懂得医疗急救知识?他们慌里慌张地把他扶到墙角,安排他躺下……当他被送往医院时,已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医生出具的死亡证明上,赫然写道:猝死。


所有属于我曾眷恋过的月色都变得寒冷,孤独。我缺失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一抹温馨月色。第二天临近中午,我才在一路奔波后再次看到父亲——他正躺在殡仪馆。我害怕地抚摸着他的手,那手突然变得又瘦又冷,像浸泡了一晚上的月色,而他一只紧握拳头的手,则又像攒着一段梦境——那段时间,我正铁了心想要在城里买房,想把巢穴搭在城市的高枝上。父亲的手够不着城里,也没能力到城里给我们讨地皮、造房子,唯有卖力赚钱。


近日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有一次,梦见父亲站在午夜的码头上,猎猎江风吹得他衣袂飘飘,让我想起一个古人来——苏东坡。他们都是月中人,都是懂月亮的人。


我很想握住父亲的手,可一挣扎,那轮落在江心的月亮,瞬间就被江水融化了。我唯一能握住的,只有眼眶再也无法藏住的泪滴。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