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黄河

文/符纯荣

此生有幸，在我还很青涩的学生时代，便见过黄河、行船长江。

完整归属于中华民族和这个伟大国度的两条大河，无论从流程长度、流域面积还是人文历史，在这个世界都是举足轻重而无可替代的存在。黄皮肤，黄种人，黄河水，炎黄子孙，一个民族的血液和情感，由此注入基因、维系永生。因此，多少年来，黄河在华夏儿女心中的地位，从来都是至高无上的，神圣而不可亵渎。

迄今为止，我只见过黄河两次，但她给我的印象和痛感，没有任何一条河流可以比拟。

十七岁那年深秋，我出了一趟远门，目的地是首都北京。夜半时分，天气特别寒冷，我的心里却因为从未有过的激动、紧张而热乎乎的。我跟随拥挤的人群，登上带“T”字头的绿皮火车，以当时看来完全可以称得上“风驰电掣”的速度，第一次独自离开达县、穿越巴山，朝着那无比向往的远方驶去。

其实，说是独自出门也并不准确，因为还有二哥同行。二哥大我四岁零一天，刚过弱冠之年，他也从未出过这么远的远门，与我自然有着相同的兴奋。为了我们这趟出行尽量安全和舒适一点，父亲特别托关系买到两张火车卧铺票，可算是狠狠地出了一次“血”，但我们却以难得躺卧休息一阵子的举动，很大程度地浪费了父亲这番好意。

两个黑夜加一个白天的路程，是在我们难以平复的激动中度过的。千里巴山似乎没有穷尽的隧洞、桥梁，江汉平原、华北平原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辽阔无际，被火车不断丢在身后的村庄、城镇那风格各异的陌生面孔，千篇一律却各有名分与内蕴的大小车站，精明商贩那操着南腔北调的滑溜吆喝，都给了我们一个纷扰而全新的世界。

到这个时候，我终于切身体会到这个世界是如此广阔与浩繁。南来北往的每一个“小我”、每一趟火车，路途中经过的每一道山脉、每一条河流，乃至我们遇见的每一个迎来送往的站台，都不过是一枚小小水滴，融入这片看不到边际的海洋，顿时变得无比微小，微小得连自己卑弱而惶惑的心跳也完全听不到。

一路上，火车朝着东北方向飞驰，带着尖厉的呼啸和沉闷的喘息，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跨过一条又一条河流。窗外景致也从五彩斑斓的巴山秋色，向着莽莽苍苍、色调单一的中原和华北大地转换。我打开出发前专门购买的一张地图，在标识各个省份的不同色块中寻找自己所在的地理位置，徘徊于后河、任河、汉水、大巴山、武当山、紫阳、安康、十堰、襄樊、洛阳等陌生地名之间，勾描出一条弯弯拐拐的行进路线。

于我而言，这条路线实在是意义非凡。我第一次走过的五千里长路，注定存留于我的生命历程之中，为若干年后的回忆增添一抹满是青春激情的亮色。

由于使用过于频繁，那份崭新的、对开六折的地图折页，很快变得毛糙不堪，图上点位也因笔触过多而墨痕深重。尽管如此，我却怎么也不舍得扔掉。回家之后，我小心翼翼地将这张地图折叠起来放进书桌，保存了很多年。

经过一个黑夜连着一个白天的奔跑，火车与我们一样热情不减。随着夜幕再次降临，中原大地迎来了大面积的沉默，不时有村镇或小站携带着些微亮光一闪而过。驶离郑州火车站时，夜已很深，突然听见有人说，前面不远就要过黄河了。正打算躺下休息的我立时兴奋起来。透过车窗，只见郑州城郊的灯火忽明忽暗，影影绰绰的大平原、一远再远的地平线，朝着夜的深处退隐，忽而几幢房屋从前方飞了过来，转眼又被车轮与铁轨碰撞出的“哐当”声甩在身后。车厢内，灯光惨白、黯淡，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像极了南来北往者疲于保持警惕而昏昏欲睡的陌生面孔。

夜色无边的黑，可以是彻底收拢，也可以是想象力不受任何约束的另一种呈现。我能想到的黄河，大水汤汤，奔腾向前，携带着一个民族与生俱来的情感与肤色，令人内心安定。但经过黄河大桥时，除了铁路线上接力般的灯盏，外面漆黑一片。在微弱灯光照耀下，我一下子从梦想中的画面回到现实，努力翻开黄河的容颜。只见河床宽阔、河滩空旷，俯首于混沌夜色之中，似乎有着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流动，伸长脖颈反复搜寻，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此时，火车奔行于桥面之上——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急促而有节奏的铁轨碰撞声不断被投掷在巨大旷野，显得分外空荡而辽远，仿佛在北方特有的严寒狠心切割下，纷纷变得支离破碎。就那么几分钟，无比神圣的母亲河便在我的极目注视之下消失在夜色里，不留一丝痕迹。

好在几天以后，我们从北京返程，再一次经过黄河。此时是黄昏，夕阳即将掉落在远远的地平线上，金灿灿的阳光铺展开来，将轮廓分明的河床照耀得分外明亮。我们的眼前，是大片铺展的河滩、彻底裸露的河床和遍地干裂的河底，在空落落的苍黄沙土中，好不容易出现了一条浑浊流水，却是令人难以接受那般弱小。它的流淌如此小心翼翼，似乎一不留神就会消失在布满凶险的路途。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在李白气势磅礴的诗句中，冲积出华夏文明的黄河，带着使命般从天而降，浩浩荡荡，奔流不息。我压根没有想到情况竟然是这样的，一条闻名于世的大河，一条奔流到海的大河，难道不应该是波涛汹涌、船帆如云的繁盛景象吗？从雪域高原开始汇聚的众多流水呢，它们究竟去了哪里？

面对旷野般苍茫的大片河滩，面对形销骨立、几近断流的大河，我的内心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失望，不由得涌起一股无从释怀的怅惘与悲伤。

这就是我们通过书本早已认识的黄河，这就是哺育伟大中华文明、洗濯华夏史册的黄河，这就是我们无限憧憬和深深热爱的黄河！我所知晓的是，她从青藏高原发源，一路向东，经过雪域高原圣洁的祈福、九曲环流依依的回望、草原沙漠神祇般的托举和黄土高原深情的挽留，由于在漫长而艰辛的路途夹带大量泥沙，很长一部分河段都是浑黄的。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到了本该汇流成势的下游，她却如此地声嘶力竭，如此地令人心疼！

需要经受多少苦难、多少挫折、多少压榨，才会变得如此的营养不良？需要养育多少瘠薄土地、养活多少鲜活生命、付出多大艰辛努力，才会在我们面前呈现出老迈母亲般憔悴不堪的容颜？

车窗外，大地依然辽阔。铁轨向着没有尽头的远方延伸，每一列火车都在快速奔跑，不断有火车从对面飞一般驶来，与我们交错而过，带有巨大冲击力的呼啸，立时在空气中引发一阵经久不息的颤抖，很快又消散于辽阔的大平原，仿佛从来不曾出现似的。空旷河床的两岸，是一座座经历改革开放十余年进程的城镇、村庄，正以从未有过的激情与速度，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我相信，这些光彩焕发的时代容颜，一定得益于黄河水呕心沥血的深情滋养。

无比神圣的黄河，养育璀璨文明的母亲河。沧海桑田，亘古流淌，有洪涛激流的昂扬，也有声嘶力竭的绝唱；有笙箫琴瑟的柔婉，也有洪钟大吕的豪放。从来没有哪条河流可以像黄河这样，负载着深重的苦难，持续滋养富足而又贫苦的土地。这饱蘸热血经年书写的悲壮诗篇，本就是一片土地、一个民族无比厚重的血泪史、成长史。

在火车不知疲倦的行进声中，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心潮久久不能平静。抑制不住情感的撞击，我打开日记本，坐在卧铺上写下一首题为《夜过黄河》的小诗：

我不敢轻易探出头去/细数遍地苍茫。夜色浑浊、辽远/细小沙粒捂住尖利的疼痛/用干裂风声，抽打飞驰而过的车窗

事实上，我只是安静地坐着/在内心喊出：黄河/虚无的黑夜，河床被浊浪反复冲刷/沙粒从不剔除宽阔的涛声

感动于这一刻，绿皮火车上/一只矿泉水瓶遭遇的拦阻——/岁月苦难而漫长，娘的奶水已被吸干/别再砸痛她干瘪的乳房……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