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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是一个村庄的气场

发布时间:2023-05-31 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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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李晓


重庆万州的太龙镇,有个村子叫太阳溪。一年之中,我要到这个村子去好几趟。那个村庄草木繁盛的基因系统,贯通着我的五脏六腑,让原乡人的血液悠然流淌。


我和城里的向大哥一同回他老家探亲。向大哥和我,是交往了20多年的老朋友,一路走来,也好比一棵树与一棵树的相邻,漫漫根须在地下各自蔓延,树与树默默凝望。向大哥是一个沉默又木讷的人,他紧抿嘴唇,目光沉沉,有时看见他喉结滚动,把欲说的话又咽下去了。


我与向大哥去他故土探望的,是一棵老祖宗一样的黄葛树。那棵华盖撑天的黄葛树,生长在一条大江边,它的树龄有250多年了。在向大哥珍藏的一册发黄线装家谱上,蝇头小楷的毛笔字竖排,如黄葛树的开枝散叶一样,记录着一个家族的代代繁衍,祖上亲人们从出生地到墓地都记载得清清楚楚。一册家谱,也是一条绵延的河流。向大哥有天让我轻轻抚摸过那本家谱,纸张薄软,浮想起他那些年迈祖辈们耷拉下垂的皮囊。


那年初夏的一天,我和向大哥坐在黄葛树下,吹着江风,望着粗壮的树干盘腿而卧,那树俨如老僧入定。树的婆娑枝叶伸向空中,又恍若绿云浮动。向大哥突然起身,他走到树下张开双臂去拥抱斑驳皲裂的树身,侧耳贴树,似在倾听树干里汁液涌动的声音。黄葛树的遒劲根须,早已触伸到江边了,根须饱吮蒸腾水汽,一条大江,成为一棵树的乳娘。那天,向大哥第一次告诉我,亲手栽下这棵树的人,是他的一个老祖宗。那年,向氏先人拖家带口,从大江的下游,撑一叶扁舟逆流而上,烟雨中闯急流过险滩,在涛声灌耳里经过数十个昼夜,终于到达了这个叫太阳溪的村子。为了纪念这次迁徙,有9个女儿的向氏老翁在这江边栽下了这棵黄葛树。栽树人的气血似乎与树有了灵犀,后来这棵华盖如云的黄葛树,居然神奇地长出9个枝丫,当地村民由此将它视为“神树”。


黄葛树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我在老城的老巷子里见过一棵黄葛树,它的根须从石头缝隙里昂起头,一直沿着老墙攀升,感觉这些根须就是树的血管。有天经过这棵树前,我默默向它鞠了一躬。


生于乡间大地的黄葛树,在地气缭绕中更是蓬勃生长。去年中秋的一天,我与向大哥坐在这棵黄葛树下,见苍劲枝丫宽大如床,向大哥感叹说,真想在枝丫间搭一张床,回老家时就睡在上面,听着枝叶在耳鬓厮磨,那仿佛是时光波浪哗哗奔流发出的声音。


向大哥说,很多一生匍匐在大地的祖辈先人,生前没留下一张照片,他有时坐在树下努力想象那些先辈,在树下盘旋而行的模样。天光树影里,先人们一个一个浮现起越来越真切清晰又越来越模糊混沌的模样。有一次,向大哥按照自己萦绕在心的想象,去老城一个画像人那里,根据自己的想象进行描述,让画师手工画了一幅曾祖祖的画像,而今那画像就挂在他家客厅正墙,时时抬头望上一眼,体内血液,又缓缓回流到了大江的上游。


太阳溪,村庄里的槐树、樟树、橘树、柳树、松柏、桐树、桑树、皂荚树,与这棵黄葛树一起,成为一个村庄里的浩大气场,它是大地山川之气、人间烟火气息的交融。这些年,村子里去外地打工、到城市买房居住的乡人多了起来。但,树是乡人们在城里缠缠绕绕的牵挂。在传统的节气节日里,回到村子的乡人自发聚在黄葛树下聊一聊,彼此望上一眼,谁的白发如霜泛起了,谁的眼袋变深了,谁的心事重了,乡人们的心,在枝叶哗啦声中就会看得透亮。特别是到了一定年纪,在外地经历了他乡日月下的风霜,无论是富贵荣华的衣锦还乡,还是平平凡凡地过着日子,面对村子里这棵亲人般的黄葛树,就会润物细无声地涌起慈悲心肠。


前年夏天,从城里返乡的人与村里乡亲又相约聚在树下,一位乡贤商议,为一个村里患大病的熊氏中年人捐款16万多元,死神放过了村里人亲热称呼的熊二哥。黄葛树也舍不得熊二哥走啊。熊二哥的老奶奶还健在,他常常搀扶着老奶奶来到树下,嘴里还剩下13颗牙齿的老奶奶在树下喃喃自语。当年,老奶奶还是一个黄花闺女,春天里坐着一顶花轿,在咿咿呀呀声中,出嫁到这个江边水域叫“鸭蛋窝”的村子。花轿在黄葛树下停歇,熊二哥的爷爷在树下掀开了花轿里盖着红盖头的娇羞新娘。熊二哥的爷爷奶奶,在一间老屋的雕花老床上,抵足而眠了60多年时光。而今,熊二哥爷爷瘦小的土坟就在黄葛树上方,同树永远地相伴凝望。


去年春节,熊二哥为答谢乡人的救命之恩,在黄葛树下摆了几桌宴席,用村里柴火灶烧出的土菜款待乡人们。那天我也应邀前往,饭后,我们在树下合影留念,枝叶在风中欢舞,树上巢窠里鸟语啁啾,小蚂蚁在树下石头边集体畅游。在江边,村庄里刚建起了小橘灯书屋,书香与树香交融氤氲,成为一个村庄新生的气场,盘旋于乡人们柔软的心房。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