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生命以过程

文水妤

这是一条老街。

破落的砖混乱地堆积在公路的两旁，也不能叫公路，只是能通行自行车罢了，稍不注意，连车带人也就滚落了下来。

是夏天。

蝉鸣一声连着一声，声嘶力竭，不死不休。

没有风，电扇吹的风也没有。

你坐在小板凳上，并拢的双腿平摊着一本小小的连环画。画页有点泛黄，白描的手法画的人物，不立体，却传神。画里的人做了一个螳螂捕食的动作，你看到是《螳螂拳》，很早的武侠连环画，如今已经不多见了。

你看得入神，一滴晶莹的汗珠慢慢爬下来，爬到鼻尖上，有些痒，你舍不得用捧书翻页的手去擦，只轻轻地一扬头，汗珠就滴落在书页上，你的手指下意识地抚摸着书页，书页渐渐晕染开来，晕染了你8岁的夏天，晕染了你的整个童年。

眼镜有点沉，你取下眼镜，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揉了揉鼻梁。你疲惫地合上眼，背靠着皮椅，故意用力将椅背压弯，你等着，等着椅子着地的轮子向后滑去，然后你就可以装着被摔倒的模样，大大方方地出去休息，任一室的学习参考资料在房间里翻飞。

可是在轮子将滑未滑的时候，你看到墙角卧着一本书，封面的角有点卷了，书页松散得很，你静静看着，看着。

你坐正了身子，伸手将书拿了过来，没有翻开，你沉默地看着，“七里香”三个字很隽秀，你想，算了吧，看看吧，管它的代数几何，管它的英语语文，还是看看吧，就看一会儿。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 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你轻轻地朗读出声，刻意压低的声音，带了点女中音的味道，你沾沾自喜地笑，觉得这样读来，一切烦闷都消散了，唯有席慕蓉，你的世界里唯有她。

“我如何舍得与你重逢

当只有在你心中仍深藏着的我的

青春

还正如水般澄澈

山般葱茏”

你开始反复地吟诵，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在风沙起落之时裹挟着清远的笛音，将隔代的乡愁刺入席慕蓉的心里，也刺入你的心里。

那一座蹲踞在荒莽山巅，冷眼看世事变迁，人间恩怨的建筑隔离了席慕蓉的敕勒川，而高耸险拔的二郎山却隔离了你的草原梦，奔腾的黄河水冲刷着席慕蓉的梦，湍急的雅砻江荡涤了你的梦。

你总会想起，那个地方，碧蓝的天空，没有温度却灿烂的阳光，雅砻江上厚厚的冰，咿呀唱着藏经的小喇嘛，还有那条有捉不完蝌蚪的小溪……

那个时候你总觉得，那个海拔3000米的地方才是你的故乡，你觉得，你的“乡愁”也是这样慢慢飘远，跨过泸定桥，翻过雀儿山，越过成都城，融进了你小小的心扉。

你这样一半故作深沉地强说着愁，一半抿着嘴偷偷地得意，觉得，不一样的，你与那些关在四方笼子的人，不一样，你觉得，至少，你的心可以自由奔跑，有奔跑的地方……

你奔跑着，怀着不可言喻的得意心里，奔跑到了城市里。

这里是繁华闹市里难得的静处。

你喜欢这里的名字——“儒墨冬说”，看着心就静了。

你左手慢慢捻着紫檀珠子，一颗一颗地任珠子在手心里打转，右手边氤氲着茶香，茶汤色泽层次分明，香味四溢。你捏起茶碗，浅浅地呷了一口，茶香在喉间略停留，然后四散开去，点在了舌尖处。你满足地微闭了眼，似乎就随着沈从文流淌到了湘西，流淌进了那条清澈毫无渣滓的河，流淌进了粗野有力的橹歌声里，流淌进沈从文简单动情的文字里——

“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的石头和沙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

你在心里默默诵读着《湘行散记》，茶香一直氤氲在你的四周。

做茶艺的小姑娘，一直在替你熟练地泡茶、斟茶，你不时地看看书，不时地看看茶艺，不时地转动紫檀珠子，不时地闻闻杯底香，不时地品茶……

然后，你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那个时候房子那么破，天那么热，没有空调，连电扇也没有，你就坐在房子门口，专注地看你的连环画，看得手舞足蹈，恨不得随着主人公一起仗剑江湖，舍生取义。你想，那个时候你怎么那么单纯，那么快乐呢？明明什么也没有的；

然后，你想起读中学时在繁重学业里偷看席慕蓉的诗集时隐晦的得意，想起那个时候，看书时打心眼里跳跃出的轻松与高兴，想起那个时候，读了诗集，半夜总要偷偷摸摸地起来，借着路灯，写点给自己的诗；

然后，你想起现在，你看书，一定要去一个有你喜欢的店名，你喜欢的茶水，冬天有暖气，夏天有冷气的地方，你想起，你已经很久没有单纯地从书里获得快乐了，你想起，不知从何时起，你看书有了很多很多与看书无关的习惯。

你开始茫然了，现在做的，还是单纯地看书吗？

这是一条老街。

青石板铺就的路面，有些许青痕，两边的铺面是翻新的古典式，不少的铺子里传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相隔不远处总有一条大型犬，懒洋洋地趴坐着，眼睛似睁未睁，舌头伸得老长。

是夏天。

有风，却是灼热袭来。

你随意找了一家铺面，小桌竹凳，你要了一杯盖碗茶，普通的开水，普通的茶叶，茶叶在开水里翻滚出的香味依然吸引了你，你喝了一大口，你开始看书，文字迎着阳光跳跃，你正好看到——

还历史以真实，还生命以过程。

来源：达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