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凝视者

□余隆海

三月初的延安，春意萌动。延河水缓缓东流，两岸山峦连绵、楼宇林立，街道上车辆来往穿梭，人群熙熙攘攘。

延安老城北郊，延安大学后面的文汇山，一条逼仄的黄土路迂回曲折，延伸向上。迈上半山腰最后几步石阶，苍松翠柏之中，路遥陵园冥谧肃穆，墓后面的山壁上，“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两行大字映入眼帘。石砌圆拱形墓茔静静安卧，墓茔前的大理石基座上，路遥半身汉白玉石雕头像格外引人注目，他面部安详宁静，神情自信若定，眼神明澈坚毅，目光如炬，穿透悠悠岁月和风霜雨雪，定视着这个喧嚣的平凡世界和那些来自山峦沟峁生生不息的人们。

墓前，路遥喜爱的白皮松已经长大成林，和着满坡密匝的翠柏，葱葱郁郁，山风微拂，似有哀鸣。站在这里，我心潮涌动，屏住呼吸，听到了自己心灵的哭泣，对这位文学“夸父”的敬仰崇敬之情，对他英年早逝的扼腕叹息之情，对他作品给予我巨大鼓舞的感念之情，在我的心海汹涌澎湃。

我初读路遥小说《人生》的往事仿佛就在昨天。1982年初夏，路遥的《人生》在《收获》杂志发表，后被当年《中篇小说选刊》第五期选载，那是他炸响的一颗文学“核弹”。记得是国庆前两天，乡邮递员送来了粉红色封面的那期《中篇小说选刊》，我迫不及待地阅读起《人生》，近70个页面，13万字，从下午读到次日凌晨两点。在夜阑人静的乡村陋室，高加林的人生悲剧引起我强烈共鸣，泪流满面的我仿佛读到了自己的人生，我因此坚信：人生就是奋斗，坚定在不尽如意的人生里，一定要热情地活下去。从此，我把路遥供奉成自己的文学偶像和人生导师。

1988年3月底，一个春雨潇潇的日子，电波里传来李野墨那磁铁般的声音：“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开始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播出。

在收听连播节目四个多月短暂而漫长的难忘日子，我感动过，兴奋过，痛楚过，泪目过，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被作品彻底感染和征服。小说《平凡的世界》恢宏的气势和史诗般的画卷震撼人心，劳动与爱、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日常生活与巨大社会冲突，纷繁交织，波澜壮阔，全面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

后来，在我的影响下，我们一家三口先后读完了这部百万余言的巨著，我还买过几套送给几个年轻的朋友。我和亲朋们时时翻阅这部小说，一次次从孙少平、孙少安等人的奋斗历程和坚韧精神中汲取不断前行的力量！

读遍路遥的作品，我真切地感觉到，路遥是当代一位对苦难有着刻骨铭心体验的作家。苦难作为一种特别的精神气质几乎涵盖了路遥的绝大部分作品。在他那些饱含深情的文字里，路遥用温暖的泪眼张望这个苦难的世界，为那些游走在平凡世界的普通人物寻找着生命和灵魂的归宿，主人公坚毅品格在不断战胜生活磨难的过程中，实现了精神上的超越与涅槃。在路遥的笔下，苦难被认为是生命的历练，奋斗则是实现幸福的必经途径。他的小说总是给普通卑微的人们以巨大的勇气与希望，抚慰人们受伤的心灵，具有催人奋进的巨大力量。

现在，我越来越深切地理解到，路遥是一位把自己献祭给文学事业的苦行僧般的理想主义者，是一位具有英雄气质和诗性情怀的现实主义者，也是一位充满崇高历史责任和现实担当的“为人生”的人道主义者。他是一位坚守至爱大义、深怀悲怜情怀的人民作家，当然也是一位取得极大成功的伟大的“凝视者”。路遥睁大那双目睹过无数苦难的剑眉星眼，敏锐发现急剧变化而又纷繁复杂的时代底下奔腾不息的生活洪流，形象揭示出时代和生活最本质的真相和规律，唱出了对平凡世界的一曲充满深情的赞歌。作品是作家最好的纪念碑。路遥用他的作品启示人们：一个成功的作家必须做一个生活永远的凝视者、时代坚定的书写者。

“冷眼一瞥，生与死。骑者，且赶路。”这是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墓志铭。夕辉之中，环视陵园，墓碑上的路遥雕像在早春的山风中显得肃冷静穆，永远向着前方，深情凝视着这座烟火阜盛的城市和尘土飞扬的大地。他似乎想告诫人们，不管时代和生活如何变化，不管厄运和苦难如何造化弄人，永远不要自暴自弃，也不要做消极厌世的旁观者，始终不能放弃做一个永远的凝视者。凝视苍天大地，凝视山川河流，凝视风云时代，凝视芸芸众生，凝视梦想追求，凝视浮华世界的绝望与希望、悲观与乐观、动摇与追问、衰与荣、悲与喜、死与生……对一个作家来说，始终不能放弃做一个时代坚定的书写者，在凝视中发现，在发现中记录，在真诚、深刻、艺术的记录中书写时代的华章，高扬人性的光芒。

夕阳西下，我神情肃穆地献上松枝和翠柏编织的花环，将一只点燃的香烟摆放在雕像基座上路遥的黑白遗像旁，静待烟火慢慢熄灭后，起身虔肃地向墓茔和塑像三鞠躬，转身告别寂静的陵园。

沿着松柏林中的小路缓步下山，忽然想起路遥在绝笔之作《早晨从中午开始》中的话：“只有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种事业。”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要成就一番事业，就必须对生活和人生要永远燃烧初恋般的烈火，对厄运和苦难要笃定宗教般虔诚的意志，勇猛精进，高扬百折不挠、坚韧不拔的奋斗精神。一生困厄，却始终与苦难鏖战的路遥，用作品完成了对自己笃定事业的献祭，树立起一座高耸入云的精神之碑，给一代又一代搏击人生的人们以深刻启迪和鼓舞。

巴金《激流》总序有一段话：生活并不是一个悲剧。它是一个“搏斗”。我们生活来做什么？或者说我们为什么要有这生命？罗曼·罗兰的回答是“为的是来征服它”。

其实，伟大作家的灵犀都是相通的，巴金和路遥通过那些不朽的作品，激励人们勇敢直面人生的挑战，征服生活，超越苦难，涅槃升华。

往事并不如烟，青春华年犹如眼前东流不息的延河水，一去永不复返，岁月让我们享受成功和欢悦，也给我们带来挫折和懊悔。沧海桑田，浮云苍狗，不管顺境还是逆境，都已成为人生的风景，就像人和背影一样形影不离。前路漫漫，我们还在生活的激流中搏击，我们只能选择坚韧、乐观、永不停息地奋斗！

晚风习习，路遥那浑厚、激越、苍凉的陕北话似在耳旁回响：“只要不丧失远大的使命感，或者说还保持较为清醒的头脑，就决然不能把人生之船，长期停泊在某个温暖的港湾，应该重新扬起风帆，驶向生活的惊涛骇浪中，以领略其间的无限风光。”

声响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国，幽幽潜入我灵魂的深处，蛰伏的心激荡起春天的涟漪……

别了，魂牵梦萦的文汇山。致敬，文汇山上永远的凝视者！

来源：达州日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