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太阳过冬

□谢泽雄

一句俗常的话，几十年后又突然想起，便独自笑出了声来。回头一望，正开会呢，赶紧捂了嘴，低了头窃窃地笑。台上讲了些啥，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一下子就年少了。

遂忆得儿时趣事二三。小镇不大，但居全县四十八场之首。并不是地处318国道之要冲，在偌大一张全国地图上，却找到了“屏锦铺”三个字。消息很快就在小朋友们之间传开。为了考证其真伪，首要任务就是找到一张地图。

地图，是你几个小屁孩说找就能找的？地图是做啥子用的，行军打仗用的。《上甘岭》《奇袭白虎团》看过没有啊？在区公所，一口普通话的柳区长不屑地看着我们说：好好读书去。

柳区长的话谁敢不听。他就是屏锦铺上最大的官。于是，一帮小孩，背着书包翻过区公所厕所外的围墙，进入到粮站。梭下一米高的三合土护坡，顺着几个仓库的房檐水沟，一路打闹着出粮站，转一个小弯就进了镇小学校大门。

每节下课铃声一响，这里便是男同学的乐园。打纸块，挤爆蛋儿，剃白沙，斗鸡好不热闹。夏天倒好，不冷。冬天就惨了，长冻疮。长冻疮我自己曾推想有两个原因：一是吃不饱，粮食按年龄、人头凭票供应；二是穿不暖，棉花、布料，也得凭布票供应。因此，同学中常有衣裤上写着规范的黑体字，或尿素，或碳胺之类。如何才不冷呢？除了课间几分钟的跑跳外，最好的办法就是晒太阳。冬天的太阳不多，于是就很怀念夏天了。

想起“收太阳过冬”这话，才发现时光已跑过了近半个世纪。我又窃窃地笑了笑。星移斗转，物是人非。人的一生中能记住一个人或一句话，实属不易。

暑假期间，我与小伙伴们常在街背后的田地间捉蜻蜓。把捉来的蜻蜓用一根棉线系住尾巴，让它在空中不停地飞。玩累了，蜻蜓被大卸八块，弃于墙根喂蚂蚁。一只蚂蚁遇到了撕碎了的蜻蜓后，返回洞穴便叫出一大队人马来，很是壮观。于是我们蹲在蚂蚁窝前唱起了儿歌：“蚂延子（蚂蚁），抬轿子，一起抬到山洞里。”这种游戏一般要持续一个下午。偶尔，也结束得很快。那就是遇到比我们大的伙伴如廖疤子、周刚发等，趁我们不注意，把一张点燃的废纸在蚂蚁队伍上一飘，或是将一大瓢冷水灌进蚂蚁洞里，立马便尸横遍野。

捉蜻蜓很辛苦，一脸晒得漆黑。大人见了就骂一声：“死龟儿，还不滚到屋里去，看晒你不死的。”

远处居委会的栾代表接过话去：“让他们多收点太阳过冬呢！”

“嘻嘻，收太阳过冬。”大人一走，细娃儿们又去到了太阳底下。想起冬天的冷，现在多晒点太阳，对呀，存起来，冬天肯定就不会冷了，就像把粮食存放到冬天来吃是一样的。

其实，栾代表是忠县人，新中国成立前在屏锦铺靠帮人挑纸打短工为生。闲时又去七星、袁驿为造纸坊老板砍竹子。我们隔篱处壁住，偶尔就听他说起新中国成立前的事。他一双草鞋穿一年，冬天冷得遭不住，遇到路上有新屙的牛粪，马上就会把脚杵进去，好让自己暖和一会儿。他是孤儿，新中国成立后便进了农会，还入了党。

栾代表说，有一次进山侦察百里槽里张莽子土匪残余，他与另一人化装成砍竹子的农民，在回家的途中遭遇两个土匪。他按住自己后腰上的砍刀，壮起胆子做出一个拔枪的动作，大喊一声：“咯老子不许动！动，老子今天就把你笼（用枪打死）到这里。”

土匪不知虚实，乖乖地放下手中的长铳。栾代表抓了两个土匪，立了功，就成了屏锦街道上居委会的党代表。栾代表不识字，但天天都拿着一张报纸在看。

他说收太阳过冬，大概也是他幼年时的一个梦吧。

散会后，回家翻看闲书。随手一拿，是明代张岱的《夜航船》。其第一卷“天文部”中，与日月有关的一条即：田夫献曝。语出《列子》：“宋国有田夫曝日而背暖，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其美者，以献吾君，必有重赏。’人皆笑之。”

读到此处，情不自禁，开怀大笑。妻不解其意，嗔怪道：“叫花子笑落米口袋！”

吾笑答曰：“收太阳过冬。”移步出门，阳光正好。方悟，是日吾已五十又五矣！

来源：达州日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