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城寨上（组章）

□符纯荣

◎贡米

质感晶莹，身世剔透。

在川东北，海拔八百米之上：泥土精心托举出来的颗粒，圆润而朴实，带着与生俱来的谦逊、拘谨，也蕴藉着无可替代的细腻、高贵。

岁月沉浮，如梦如幻，如烟如海。

大地拥有的跌宕过程，足够惊心动魄。黄土一点点堆叠出的高度，每一部分都经得起潮涨潮落。

阳光经过，给这里多存留一些养分；星月低语，为这里赋予更多灵气。

多少年来，四季从容经过。但没有一种事物的伟大，可以凭空而至。

比如崎岖山地纳下的温厚、农时节气支撑的饱满；比如折叠于峰峦中的立体田园，无数弯曲背影，对应着有求必应的日照、见好就收的雨水；比如这白白净净的身段，出身困顿草莽，却被捧举在贫苦民间、纳贡于雍雅皇庭，养育出一个个时代的丰盈……

在这里，山野粗糙而厚实。而质朴泥土，从来就怀有母性般温存的光照——

抚慰摇摇晃晃的生长、不事张扬的丰硕，分享一方水土的优良品性，调剂波澜不惊的生活况味。

谁也不能否定，这是大地馈赠人间的尤物。

每一粒，都可以分享软糯浓香的幸福成色，为平凡日子发散出油亮富足的光泽。

◎古柏

峨峨博冠，撑掩起一片蓝天。

苍劲骨架之上，血管鼓凸、淡定，虬枝迎着远足的春天，喊出一声新绿。

一只灰褐色的松鼠行动敏捷，像是在把苍茫早春搅动——

闪电般出现，转眼没入浓密枝叶中。

于是，除了大寨梁顶上那一抹残雪，暗淡天色也朝着向晚时分，明显靠近了一些。

山脊梁上，无所顾忌的风向，迅猛而直接。

峰峦向着远方，起伏，延伸。一排青石梯表面，化雪后的浅淡印迹还在，那参差不齐的光斑，有一些宛若萤火般闪烁，更多地陷入藏青色的幽暗。

米城寨上，天空是看得惯世事、经得起使用的辽阔，被一株古柏托举两百多年。

顶霜冒雪坚守于此，站成这样一根醒目的标杆，需要聚敛多少丰沛的情感、忍受多少变老的华年？

我们来的时候，一场春雪刚刚下过，犹如某个时代意犹未尽的一句轻叹。

曾经，驿站繁忙。昼夜闪烁的灯火，把一条背影匆匆的米仓古道交代得分外清楚。

布衣，军士，米贩，背夫，税官……来来往往。种下幼苗的人，很快被繁茂起来的枝叶所遮蔽，最后将佝偻腰身完全淹没。

关于时间的秘密，总是盘根错节，难于清理。

此时，我们看得见的虬曲、坚韧，一定是沧桑岁月的某种暗示。

◎吴家营

春日下午。乡村里的寂静，被一声骤然的鸡鸣拓宽、拉长。

米城寨向西，山塘安谧，梯田淡定。山坡上，几点嫩绿奋力挤开大片浅黄，一只早早返乡的鸟儿，正在翻找藏于槐枝内里的春意。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吴家营。

以高山稻米闻名的小小村落，谷粒饱含诗意，仓廪古韵悠长。借助一缕农家的饭香，白墙灰瓦修饰的现代生活，冷不丁就会出现某位热情而健谈的老人，以泥土般淳厚的声音讲古，为我们找回泛黄而失散的册页。

于是，一些背影变得清晰，诸多面容恢复生动。

依山筑寨，靠塆结营。兵丁驻防的米仓古驿，旗幡迎风招展。商贾四面涌入，又八方扩散，把一条泥泞野径走成通江达海的宽敞大道。

谈吐间，山歌唱亮日月，汗珠滴落山岭，背架与打杵交替的吱嘎声，不断擦亮历史的鲜活部分。白花花的贡米从农家场院盛装出发，连通粗鄙草野与高贵皇室，似乎生来就带着这一伟大使命。

在吴家营，可供探究的事物还有很多。诸如：岩上的“一碗水”，倾圮的石桅杆，壮烈的古战场……

而我想要释疑的是——

吴氏先祖如何从兵荒马乱中幸存下来，树根般深植于此，直至繁衍出一片生机勃勃的修竹茂林。

◎王家坪

高山之上，寨堡林立。

以米城寨为中心，王家坪坐北朝南，像一只雄鹰高翘的尾翼。

挟地势之起伏，扼命理之要冲。

城防要塞遥相呼应，紧守住一段历史只可猜度却难以破解的秘密。

高山，峡谷，梯田，阳光，雨水……于此交汇，完美组合。

于是，顺理成章地，孕育出高品质大米的珍贵。

据传：早前，秦民商贾王行言护运粮食、勇斗猛虎，死后在此留下衣冠冢；后来，明建文帝隐居当地。追兵寻踪而至，见大米优质随即上贡，明成祖龙颜大悦，从此派兵驻守王家坪，专供皇家御用。

故事引人入胜，总是得益于不期而遇的发现。

包括一粒稻米生来就有的灵气。

包括毫不起眼的王家坪，沉入兵戎年月里的传奇或精彩。

当我们贸然闯入，屯防早已土崩瓦解，兵丁均已消遁民间。

层层梯田之上，仍有老农在吆喝耕牛。

山塆里，那回声宛若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犁铧闪烁间，鸟儿欢快飞过，新土不断翻卷，将吐故纳新的春天又一次打开。

在这高山之巅——

多少季节循环往复，多少往事烟消云散。

一茬又一茬的茁壮生长，本是生命意义最为鲜活的延续，亦是深重光阴最为生动的重现。

来源：达州日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