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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大嗓门

发布时间:2021-07-28 1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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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冷苏红

“娃儿他爸,快点啰,莫耽搁时间了!”

我们准备出远门,父亲在三楼找身份证,楼下的母亲大声喊。

声音尖细有力!那是母亲的大嗓门。很久没听见母亲的大嗓门了,母亲刚过古稀之年,论理是不算老的,可近几年一度气脉虚弱,说话有气无力,今大嗓门再现,怎不叫我喜从天降?仍记得当时我的表情:惊讶地转头,有一点意外,但瞬间笑容浮现。

童年里给我的最深记忆,正是母亲的大嗓门。老屋正门往东几步是一条南北走向的狭长村巷。那是由青条石铺砌成的村巷。巷子两边是斑驳陆离的土墙、简陋的门窗、破败的屋檐。那儿镌刻着我遥远童年的记忆。村巷向南一头连着池塘。隐约记得那是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我们几个小伙伴正在塘边玩沙,这时巷子上空传来熟悉的声音:“亚——英——回屋吃饭啰!”音域宽广,音韵婉转,悦耳甜美,像是大喇叭广播出来的。我旋即飞也似地跑回家中。母亲的大嗓门,就这样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裹着母爱的暖意。从此,不管身在何处,我都会有意无意地四处去寻觅这种嗓门。记得,母亲叫儿子吃饭,极少四处找寻,而是站在自家门前扯着嗓门吆喝。无形的舔犊之情,母亲通过嘹亮的大嗓门,以有形的方式呈现出来。

母亲的大嗓门也出现过令我极度尴尬的情形。那年在镇重点中学读初二,一个高温天气,我正在教室里专心听课,突然窗外一道熟悉的大嗓门传入耳际:“亚——英——出来拿米棕哟!”原来母亲挑番薯到镇集市出卖,顺路带些熟粽子给我吃。嗓门是地域文化的折射,母亲讲的特别浓重的方言,加上满脸垢尘、汗流浃背的形象,弄得全部同学哄一下笑开了,窘迫的我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匆匆接过粽子,我示意母亲赶快离开。我那时正值爱面子的年纪呢,母亲在校园里的大嗓门弄得我很难堪,可我又怎能理解里头浸润着浓浓的母爱呢?

母亲的大嗓门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据说,母亲嫁给父亲时,乡下流行哭嫁习俗。母亲离开娘家时号啕大哭,哭得涕泪滂沱,哭得愁云惨淡,在场的亲友无不感怀抹泪、唏嘘感慨,其场面堪称十里八村哭嫁的经典,无人超越。母亲哭嫁时的大嗓门犹如平地一声雷,在咱村不胫而走,成为乡亲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从此,母亲的大嗓门在咱村算挂上了号。这并非坏事,出嫁时的大嗓门可彰显着母亲的青春、脾性和力量呢。

进一步奠定母亲在咱村大嗓门地位的是母亲的“唤”猪声。上世纪80年代初,农村分田单干,经济开始多元化,新的生产经营方式涌现,农民种养农副产品不再遮遮掩掩。庄稼人靠种地的收入实在是微乎其微,不够用的。部分聪明的农村人会利用自身的条件做一些副业增加收入,贴补家用。母亲在哭嫁中转换角色,由女孩转身为女人,那一刻起便致力经营小家庭。母亲是勤劳聪慧的,她果断捕捉改革先机,在村里率先育养母猪产小猪,以卖小猪获得的经济收入。那十年,养母猪卖猪崽获得收入是我们兄弟三人学杂费的主要来源。那时候的牲畜都是放养的,每到饭点,咱村上空就会响彻着母亲“猪儿啰——啰”的唤猪声,仿佛军营的号角在乡村悠悠响起。母亲的唤猪声嘹亮、昂扬而有趣,音节拖长,尾音上扬,又像艺人在吊嗓子,余音袅袅。唤猪声穿过村巷,越过屋顶,声波在村庄上空一圈圈荡漾开去,别样婉转,别样空灵。夏天,唤猪声混杂着此起彼伏的知了声,如交响乐般动听。唤猪声的震撼力,似乎使大嗓门的美达到了极致。正在几十乃至几百米开外自由拱食的猪群听到声音,就会条件反射般呼哧哧奔涌回来。母猪是硕大的,乳房饱胀;猪崽是白花花的,肥坨坨的,扭着屁股,甩着小尾巴,欢蹦乱跳。那是铭刻在一个乡村孩子记忆中的特殊风景:母亲撸高两袖,站在放着两桶猪潲的猪槽前,向天拉长爆胀青筋的脖子,努圆嘴唇,瞪圆眼睛,扯着嗓子唷唷地开唤。耳濡目染久了,母亲的唤猪声成了咱村饭点的报时声,“该吃饭了,大嫂的唤猪声都响起来了。”习惯听母亲唤猪声的乡亲纷纷称赞母亲能干。被称赞的母亲唤猪更起劲了。那时母亲的表情是自足而愉悦的,唤猪声里的大嗓门弥漫着母亲幸福的味道。

母亲极少唱歌,如果母亲自小学习唱歌……我不止一次地想,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歌唱家。

可大嗓门里浸润的幸福和快乐是短暂的。在那个物质生活极其清贫的年代,农人过的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谁又能摆脱苦辣酸的命运呢。读初一那年,我上唇长了一个毒疮,一夜之间肿大如球,连打三天消炎针都不见消退。医生暗示得了不治之症。母亲吓坏了,蹲在那条通往池塘的巷口前,失声痛哭,止不住的泪水顺着她脸颊流淌。当时正值寒冬,天罕见地阴沉,北风瑟瑟,母亲的乱发飘飞,哭声凄厉,撕心裂肺,呼天抢地,很远都能听到。当时透过半掩的窗棂,我看到这一幕,忽然感到喉头哽住了,鼻腔里涌起一片酸酸凉凉。也许是母亲的恸哭感到了上苍,服用了一些草药后,我竟奇迹般康复了。这次的大嗓门,撕裂了母亲平日所有的坚强,沥出了母亲生命深处的绝望,久久地震撼着我的灵魂,令我深深领悟到母爱的无私与伟大。

清晰地记得,母亲有次肩挑两只大公鸡到圩里售卖,行走在街市上,突然感觉扁担另一头被人一扯,失去了平衡。扭头一看,一抢贼夺去了母亲的大公鸡,正拔腿逃跑。“捉贼呀,抢东西呀!”母亲条件反射地呐喊。大嗓门响彻云霄,摄人魂魄,突如其来,有村妇版张飞大吼长坂桥的火药味。抢贼猝不及防,吓破了胆,双膝一软,啪嗒一声摔倒在地,两只鸡甩在一旁,“咯咯”尖叫。歇斯底里的呐喊引来路人齐刷刷扭头观望,抢贼狼狈不堪,连爬带滚,落荒而逃。母亲复述这一遭遇时,眼神还带着惊悸。作为一个落后小山村的妇女,第一次遭遇被抢的经历,大嗓门里隐匿的是惊骇多过愤怒,悲凉多过勇敢。大嗓门里的苦酸辣,是在温室里长大的人所无法体会的。

在家庭里,母亲的大嗓门有时会突变成“河东狮吼”。父亲体格孱弱,性格懦弱,做事优柔寡断;母亲骨架壮实,血气充盈,性情风风火火。母亲一急,大嗓门就喷出火来。母亲责骂父亲时,整个门庭都变得萧杀和乖戾。我曾一度责怪母亲,家庭的不和谐造就了我内向与自卑、不合群的性格。幸运的是,母亲的脾气像放鞭炮,来得快,去得也快。那年头,又是田又是猪又是鸡又是牛,三个儿子,吃喝拉撒睡,锅碗瓢勺,砍柴,挑水,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母亲一把抓。除了吃饭睡觉,母亲其余时间都不会闲着,要么田里劳作,要么家里拾掇这或那。生活的沉重压力,摆脱贫困的强烈愿望,直率刚烈的性格,促成母亲内心的焦躁,积压到一定程度,就只能向身边最亲近的人爆发宣泄。母亲爱父亲,只是恨铁不成钢,虽然不算温柔,却给了他笃定的生活。母亲对父亲的大嗓门,隐藏的是与生活抗争所逼出的焦虑、哀怨和苦涩,亦是外表倔强的女人释放心灵深处脆弱的一种形式。可母亲从来没有大声责骂过她的三个儿子。记得有次,我在淘气时不小心撞倒了刚买回来的米缸。在当时,新米缸价值不菲。米缸倒地裂成了三五块,我吓得呆坐在地上,瞪着母亲。母亲从身体最深处倒抽出一声哀叹,极度心痛惋惜地蹲在地上,看了我一眼,认识到我知错了,始终没有骂我。母亲更可贵之处,就是从来没有发生过“泼妇骂街”。母亲嗓门极大,但很少在外与别的女人唠叨,更不会搬弄是非,不会使邻里矛盾恶化升级。邻里矛盾自然是有的,出现时,母亲超常冷静,从不与别人争辩、对骂,不会把用在父亲身上的方式移植到邻里关系上,而是直接去找村干部主持公道,每每如此。嗓门里也许藏着一个人的性格,但粉饰不了他为人处世的方式。母亲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自己小家庭的经营发展上,极少去掺和外头的事。母亲没读过一天书,不认得一个字,但感知力很强,有着朴素的处世之道,实属难得。这也深深地影响了我们兄弟三人。

母亲10年前患上了严重的风湿骨痛,看过不少医生,吃过不少药,那种要命的痛却没有得到根本缓解。就是从这个节点开始,母亲身体每况愈下:肾炎、高血压、甲状腺功能减退等疾病也一同来了,身子瘦了,背驼了,走路慢吞吞的,年轻时脸庞的红润被苍白替代,中气锐减,懒言寡语,仅有的语言也是小声细气。可不知为什么,我却越来越想念当初母亲的大嗓门了。近半年,母亲每天坚持中医理疗,身子康复了不少,人精神了很多,大嗓门有复苏的迹象,我们都非常高兴,似乎又看见到那个健硕、血性、中气十足的母亲。

三十多年来,我因读书、工作,常年远离母亲,但耳边经常回荡起母亲的大嗓门,那场景犹如一帧帧有声影像,时常在心灵深处播放。母亲的大嗓门将穿越岁月的沧桑,永远驻留在我的记忆里。

□古德英

来源:达州日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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