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

一个山村里的学生娃，听到云层里传来马达的轰鸣，迅即抬头，眯眼仰望着从村子上空经过的飞机，只有蜻蜓那么大一点儿。这个山村娃生出一个梦想，长大以后自己驾驶着飞机飞过村子上空，从高空上望一眼村子。

这个山村娃，13年前考上了飞行员，而今，他在一家航空公司当飞行员，他是我表叔的儿子。有一年，我这个表弟回来探亲，晚上从老家机场坐飞机回到北方城市，当飞机冲天而起，他在飞机上望见了村子里零落的灯火，忍不住流泪了。表弟乘坐的飞机到达北方都市，正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时，表弟给我打来电话说，哥，我真想驾驶飞机从老家村子上空飞一趟。

表弟的心情，我懂得，村子是连接我们生命的脐带，贯通着我们的血脉。驾驶飞机从老家上空飞过，望一眼村子把它嵌入心底，这是一种铭刻于心的感情，或许，白云之上，也有一种小小的荣耀在心头。

我老家山顶上的机场，已通航18年了，而今开通了国内30条航线，让我故乡的村子，与这个国家的大地山河，更深地交融在一起了。

我从老家机场第一次乘坐飞机去北京，也是在晚霞燃烧时分。当飞机滑动着从跑道起飞时，摇晃的气流中以为是惊醒了一群鸽子，感觉外面有风呼呼呼地吹来。这是老家的风，我嗅得出来，有泥土与庄稼的气息。

我坐在机窗前，看飞机攀爬着冲向云层，有一种飞向自由天堂的美好。我朝窗下望去，一眼就望见了我的村子。一个一个连绵的小沙丘小山头，浪头一样在飞机下滚动，又像奔跑的羊群。飞机冲驰，气流中有些颠簸，它在提醒我，这是在与故乡又一次道别。我出生在这个村子，一个小山包上的土坯房里，在我当年的产床上，铺着的是新鲜的稻草，旁边就是锄头和镰刀。我童年时，根本没喝过而今城里孩子喝的牛奶，不过与村子里一头老水牛温情的眸子倒是常常对视。就是那么土气的一个山包，造就了我的精神气质，让我而今看起来，还和我村子里那些老乡一样，有着典型的山野气象，望陌生人时眼神一愣一愣的，有着不自信的神态，有时走在城里马路上，也是高一步低一步踩不到节奏上去。

为了出人头地，一个自卑的乡下人，也曾经向生命的山头发起过一次一次冲锋。而今，人到中年，我和我的命运握手言和了。在城市里，我对生命萌芽地的老家村子，感情似乎是越来越深了。回到村子里，我就那么顺势在地里躺下，感觉风里有子弹在慢慢飞，它最终会打中我，让我在故乡也永久性地消失。这是时光呼啸的子弹。当我明白这世上极少有什么东西不朽时，生命的铠甲一层层卸下，以云淡风轻的姿态度过时光。

从老家机场坐飞机去外地，每次从机窗往下俯瞰，和故乡在心里作一次默默的道别。有时，云层很厚，阻挡了我望着渐行渐远故乡的视线，冲动得想扑下去用手脚拨开云层的想法也有了。我在梦里和一个人告别，那人是黑白影像，感觉胸口堵着，总喊不出声来，也有过这种深深的焦灼。

从飞机上望故乡，有一种从此去天涯的思念，老家的村子，它在一瞬间就如揭开气浪滚滚的甑子，一个刚出笼的热乎乎的馒头一下捧在了手上，涌上了心头。飞机在飞越故乡，故乡在那一刻变得真实可触，可又在云层里和它道别，随着与它越来越远，故乡便靠着温暖的想象来喂养。我精神上的故乡，其实也像风中吹散的蒲公英一样，和那些流浪的云一样，在与故乡不断地道别，相思。

当我坐在飞机上，从机窗望见故乡的身影从大地上完全消失，眼角膜有些轻微地疼痛，随之扑入视野的，是陌生的山峦、河流、森林，我的心，变得和云层、天空一样浩瀚，这云层下的整个大地，就是我的故乡。

不过我还是有一个心愿，如果有一天，我表弟驾驶着飞机从老家上空飞过，我想和他在一起，面对云朵下面的小小村子，深深地凝望上一眼，让血液里的故乡，在云上奔腾。（李晓）

来源：达州日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