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一生劳作于乡间,2004年在达城暂住半年,回乡不久肺病发作。之后十年,老人家不是意外受伤,便是肺病复发,备受煎熬,受罪至两年前终于走向人生的尽头。
接到噩耗,我惊呆了,对母亲突然离去毫无心理准备。作为儿子,我念想母亲只要不沾“癌”字,就能最终战胜肺炎!接完电话,我又立即为自己和儿子请假,匆忙乘车往家里赶。一下出租车,看见戴着孝帽接我的妹夫,才知道我回来得太晚了,太晚了。母亲躺在灵床上,双目紧闭,胡桃核似的脸庞已变得扭曲,蹙成一团,可见她走得是多么痛苦……我知道,母亲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听见狗叫便从内屋走出来欢喜地对我喊“润明你回来了!”然后躬着腰领我进屋。
我守坐灵堂,陪母亲度过最后一个长夜。据妹妹讲,她最后一次来看望母亲时,母亲拖着病体送出她好远好远……听着妹妹的哭诉,我的心都碎了。我能想象出母亲最后对儿女的眷恋对生命的渴求,对病魔和死亡的无奈。
我知道,自从自己卸任村干,多年来一直为着生计奔波不已,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每次回家也只是给父母非常有限的几个零花钱。但母亲总要推辞,总说她和父亲还能挣,要我把钱留着多送孩子读书。推辞的最后是父亲妥协,把钱接了,这时母亲又总要怨怪父亲“见钱眼开”……想着母亲艰难度日还如此替儿子打量,我又感动又气恼,说你再固执我就不回来看你了!
我知道,儿孙全不在身边,晚年的母亲孤苦艰难,但她从不提及,却总是挂念这个日子难过那个处境恓惶。人生的悲苦,我全明白,面对母亲我却无法超脱。阳春三月,乍暖还寒,左邻右舍围坐在院坝的一堆柴火取暖,我在母亲的灵柩旁来回走动,无声的泪水洒落一地。
这些年,随着年事渐高,母亲常常无缘无故地给我打电话,或劈头就问孩子的学习情况,叫我不要一有点钱就给她拿,应该放在那里好好送孩子读书;或是严厉叮嘱我不要总是醉酒……我一度厌烦她,真是人老话多。可我现在每念及此,发现母亲是在想我和我的孩子,我们常年不在她身边,那种孤单落寞,甚至在一点一点蚕食母亲的健康。
2013年中秋节这天,母亲的肺炎又发作了。在医院,我和两个姐姐陪伴着母亲度过了一个煎熬之夜。那个夜晚,母亲在病床上翻滚,院里的几个主治医师碰头会诊也毫无办法,都说“没见过肺炎会导致心里发烧发慌至这步田地的”。我们怕母亲就那样过去了,给她输氧,当然也无济于事!为减轻母亲的痛苦,征得我们同意,医院为母亲用了镇定剂……看着可怜的母亲,我哭着发誓,我一定要医到最后一口气!
节后第二天,母亲病情稍有稳定,她把我叫到床前,说她“问题不大”,催我必须去上班,不能耽搁的。我在医院收费室缴足了以后几天的医疗费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医院。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母亲在住院的第五天就吵嚷着要回家,说她“已经好了——医生的话不可全听,现在这个年头,医院净挣钱。”母亲的固执让我十分恼怒,我在电话上大声武气地吼她,威胁她说:“你这个样子对自己,今后别怪我不管你!”
可我心里的石头哪里能落地呢?我三天两头给母亲打电话,她总说她好着呢,村里的赤脚医生每天都来给她输液,那个效果甚至比城里大医院的都好。我半信半疑,叮嘱道,只要觉得不对,随时都要来城里医治。后来,我打电话回去问母亲病情,她就不再接,父亲说母亲的病在好转,叫我放心,只是自己好好工作就是了!
原来,父亲是在伙同母亲欺骗我,欺骗着他们可怜的儿子。直到母亲去世后,在我的逼问下,父亲才实话告诉我,每当他接电话时,母亲就守在一旁,给她打着手势,命他不要将病的实情告诉我……为防不测,父亲一边请赤脚医生为母亲的病情做些简单调理,一边砍伐着房前屋后所有的大小树木。可是,可是母亲在父亲感冒卧床后,还是独自去悬梁自尽了!母亲血淋淋的自尊,让我脆弱的自信自碎了一地……
母亲去世的前几天,父亲仍然去找了她信任的那个赤脚医生来输液,配着散热止痛的药吃,可病情没有丝毫好转,只向父亲诉苦“生不如死”。母亲终是极不甘心地离开了我们,她的清醒她的痛苦她的逝去使我心灵不得安宁。不过,可以告慰母亲的是,父亲在悲苦中总算挺了过来,我们姊妹也更加成熟更加团结了。为了母亲,我们都在努力地活着。
按照乡间风俗,在母亲去世两周年后,我得回乡去为母亲挂坟,冥纸燃起,灰屑如黑色的蝴蝶满天飞舞。我们给母亲说着话,让她安息,说在这面黄土坡上有我的奶奶、二妈,还有我村更多的长辈……母亲你不必感到孤单,这面黄土坡到处都有你一生侍候的土地,土地是你一生的信仰和宗教。而我们,更是永远忘不了你,会时常来探望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