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牟家大院,如今变成了几根木炭,黑黢黢的,横七竖八,杂乱地堆放在其中一处院落的遗址上。这是人们冒着生命危险,奋力抢救下来的关于大院唯一的记忆。那些在大火中变成灰烬的影像,只能从人们脑海中去搜寻了。
通川区东岳牟家大院有着400多年厚重的历史,大片竹林掩映下的院落一字排开,背靠凤凰山尾,前有小溪清流,朴拙,清幽。这20多间农舍,木头架子木头墙,木头椽子木头梁,脚踏石板头顶青瓦,是典型的川东民居,牟姓一族在此世代相传香火不息。大院儿经过漫长的风吹日晒,雨淋霜冻,在修葺的过程中可能找不到那么合适的板材,有的墙面儿是用篾条编的,再用白石灰粉过,便于古朴中多了一份秀气。白墙青瓦,气质典雅,像青衣白袍的书生,在山中苦读。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蜀中多竹,几乎家家屋后都有一片竹林,这样看来,川人是风雅的,其实也不全是为了附庸风雅,竹子在我们的生活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成年的竹子砍下来,剖开,劈成手指宽的条,剔掉节,再根据需要用篾刀分层,手艺好的篾匠可以分到三四层。上边的青篾最有韧性,也最锋利,一般配合第一层黄篾编席子、菜篮、筛子、背篼、簸箕等用具,越是靠近竹心的黄篾越没什么用处,只能编些粗糙的撮箕箢篼什么的,或者直接当柴火烧掉,当然,万万不能忽略的是它曾作为如厕必须品为人类做出的贡献。
多年来,川东民居都是前面住人后面养牲口,院子里少不了应时的农具。风车车干净了麦子谷子油菜籽,静静地等待着下一季丰收;犁耙带着耕地后的疲惫,顶着一身尘土,在屋檐下小憩;锄头藏在墙角,镰刀挂在墙上,蓑衣斗笠则在那里站成个人形,迷惑着岁月。猪牛圈的后面是粪坑,旁边摆着扁担粪桶,方便直接从里面舀取农家肥灌溉庄稼。那里也顺带成为一家大小解决拉撒的地方,石头缝儿里一定有把篾片,黄篾的,免得割人,在物质条件严重匮乏的时期,代替厕纸。小时顽皮,看哪位不顺眼,就趁他蹲茅坑的当口,瞄着准头儿丢几块石头进去,在欣赏完那人手忙脚乱的表演过后,再大笑着跑开。
就这样,靠着山水的恩泽自然的赐予,400多年过去了,那天深夜的一场大火,把牟家大院连着天一起烧得通红透亮。为了守住祖先传下来的家业,牟氏一族在家的人拼死扑救,可终归敌不过火魔无情,那些浸透岁月沧桑装满人间温情的屋舍,那些木头柱子木头檩子,逐渐显现出骨架,在烈焰的舔舐中,一点,一点,倒下去了。数百年来,生在这里生,死在这里死的魂灵,随那滚滚浓烟飘走了。
我来得太晚了,只看到幸存一角的两处瓦房,孤零零的,左右站着,遥遥望着。它们的墙角屋顶,都有着浓烟熏烤过的痕迹,似乎在诉说着那场深刻的伤痛,也似在表达对湮灭了的老屋深切的怀念。后面,地势稍高点的地方,尚有两三间历经风霜的老房子,沐风栉雨,端端地,立在山腰,守在牟家儿女的心里。两块长长的青石板,架起一座小桥,几株黄得镶了边儿的银杏,叶落纷纷,轻轻飘洒。石板路上,奔跑着一群白鸭,大黄狗懒洋洋地摇着尾巴。农人们在初冬的日头里,悠然地种着土豆油菜,收着红薯萝卜。除了那堆黑黢黢的木炭,仿佛已经没有人,再去提及那场大火,人们只是说,这里,曾经有着多么富足安宁的生活。
被大火烧掉房屋的,一些人搬到了场镇上,一些人投靠了亲友,一些人就近住进了邻居家。邻居,也是牟家后代,原来,他们都是一家人,就连这里的猫猫狗狗,也是一家人。
院子里的一只小狗,灰褐的毛发黑黑的嘴,主人唤着“乌嘴”的,在太阳底下舒服地睡着,不时伸个懒腰,翻个小身,间或刨刨小蹄子,我们的心都快被它萌化了。许是太多过度关注的目光让它睡得不是那么踏实;也许是感到饿了,反正它再也不瞌睡了,爬起来径直来到一只大狗的身下,吃奶。我们只觉温馨,不料主人却说,大狗并不是它的妈妈,有奶水是因为的确生产了,它自己的宝宝都死掉了;不只是“乌嘴”,还有一只小猫,也在吃着它的奶慢慢长大呢。
在这片自然灵性的土地上,有着无法摧毁的强大力量,这里的一切生命体,都有着乐观豁达的心性和相扶相携相濡以沫的情感。延续四百多年的牟家大院,院没了,家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