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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子大如月

发布时间:2024-04-10 1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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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泉涌


下着雨、刮着风、飘着雪,放着鞭炮、围着炉灶、喝着米酒——山村里的年味从来就是这个样子,简单、热闹、淳朴。


“你什么时候回家过年?”“父母等你回来杀年猪。”“要我们来接你么?”临近年关,乡里的兄弟比任何时候都显得亲切,手机频频响起他们的声音。今年我本想留在城里过年,但兄弟又发来视频,除了山村的年味、大红的对联,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一张圆桌上,洁白的碟子摆满了菜肴。这勾起了我的回忆,也加速了我回村的步伐。


或许是工作忙,或许是年龄大,或许是久居都市,故乡渐成了他乡,不经意间,对于回老家过年已经没有了曾经的激动。二十多年前,甚至时间距离现在更近一些,望着肩挑背扛大包小包回家过年的人流,归心似箭油然而生,以至那段时间常常夜不能寐。妻子说我是“长不大的孩子”,只有自己知道,崎岖的回家路一直是心底最美的风景。


“你莫把自己当客人,想吃哪样就拿哪样,腊菜全是自家柴火熏制的土货,城里难得吃到,你尝尝。”去年大年初一早晨到三哥家拜年,他一直延续着摆碟子的习俗,桌上碟子密密麻麻。现在摆碟子的人家少了,见到这些,感觉受人款待、尊重。碟子里最抢眼的是腊精肉、腊猪小肠、腊猪肝、腊猪耳朵、猪血丸子和腊豆腐等蒸熟的腊菜。腊菜现在寻常至极,小孩也不大爱吃,但放在过去实属稀罕和珍贵,黑里透着暗红的色泽,让我垂涎欲滴。


三哥是二伯的儿子,健在的堂兄弟中数他年龄最大,喝茶饮酒前带着我们在堂屋神龛前祭祀先祖,每年如此,让我们也多了一些感动。我不知道,倘若有一天没有了这般仪式,心里会是怎样的失落,这也正是大家选择到三哥家拜年的缘由。大人围桌而坐,小孩则围着大人嬉戏追逐。我们茶未喝完,三哥又盛上了米酒,这是他亲手酿制的,用来招待上门拜年的客人。我夹了一片猪血丸子和腊豆腐,味道纯正,与米酒一样,藏着浓浓亲情。


“碟子比月亮还大。”小时候,同龄人拜完年总要吹嘘一下自家的碟子,但在村里大人的心里真就是“天大地大碟子大”。


摆碟子的习俗兴于何时,现在谁也说不清楚。慢慢地,山里人摆碟子成了一种传承,一种礼节,一种展示,一种文化,但最后摆的都是自己的一张脸。记忆里,村民为了这张脸,年前总要买上一些新的碟子,把旧的碟子换掉。碟子多为圆形,颜色单一。买好碟子后,为了避免日后邻里之间互借混淆不清,都会请人在碟底刻上名字。刻字是一项技术活,考验刀工力度,稍有不慎,碟子便会破损,甚至有时还会发生口舌之争,我目睹过好多次这样的事情。师傅刻完字后,抹上一些锅灰,名字就会清晰地出现在碟上,有些方正有加,有些龙飞凤舞。对主人来说,碟子多了一个符号,“脸”上也多了一些“文化”和“价码”。正因如此,小年前后,院落里常能看到敲着小铃铛、走村串户的“刻匠”师傅。


碟子摆得好看,自己的脸就好看。这种“好看”往往能让人记住数年,甚至一辈子。大年三十晚上,乡邻像是在参加一场高考,摆多少个碟子,摆些什么,怎么摆,无不使出浑身解数,期望画龙点睛为碟添彩。虽说摆碟子是招待客人,但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除了花生、葵瓜子、红薯干这类可添加的食品外,散宵之前,客人对盛了腊猪肉这类的“荤碟子”绝不会拿筷子去沾,甚至想都不会想。


小时候,每年碟子摆多少,母亲总要纠结许久,最后才着手煮腊精肉、腊猪小肠、腊猪肝、腊猪耳朵。由于每一样腊菜分量并不多,母亲会将其全部放入一个铁鼎里,用柴火慢炖两三个小时,待香气弥漫,筷子可以将其穿透的时候,才拿出来切成一块块长条形状,“边角余料”便奖赏给我们,这也是记忆里难忘的“砧板肉”。父亲离开我们的前一年除夕,在煤油灯下,他仔细地切着一片片“砧板肉”,我们兄弟四人如同窝里的小燕子,看到觅食归来的燕子爸爸,一个个眼睁睁地盯着砧板。砧板上的腊肉不多,散发着热气和香味,充满了诱惑。父亲用征求的目光望着母亲,而后将腊肉递给我们:“吃吧,吃吧,大不了正月不摆这个碟子了。”


那一年,应该摆上“砧板肉”的碟子,变成了父亲从矿上买回来的纸包糖、冬瓜糖,加上猪耳朵、腊猪肝、猪肉丸子、腊豆腐,十二个碟子整整齐齐。小孩上门拜年时,母亲总是笑盈盈地给每人拿上一颗纸包糖,他们接过糖后,嘴上也像抹了糖似的,“给奶奶拜年了”,而后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村里家境好的人家会多摆些碟子,有的甚至将两张桌子拼接在一起,场面颇为壮观。大姨家就是如此,姨父是木工,在当地做家具农具有些名气,大表哥就跟着他学木工。大姨的屋子建在小溪旁,一座很大的横屋,两头建有厢房,三张八仙桌置于堂屋中间,拼成一条直线,三十多个碟子摆放在桌上。虽然有些碟子是双份,甚至多份,而且相当部分是花生、红薯片、南瓜子等常见食品,但仍让人叹为观止,也引得登门拜年的人赞不绝口。


散宵后,估摸着不会有人再来拜年了,碟子才算完成了它的使命。撤下来的“碟子菜”,有些人家用来打牙祭,也有些人家将其放回锅里重新加工,留作以后招待客人。当然,也有一些例外,小时候上舅舅家拜年,常享受吃“碟子菜”的待遇。舅舅知我爱吃腊猪肝,总是悄悄将一碟腊猪肝揣进我的怀里,而后把我藏入卧房,待吃完之后才悄悄把我放出来。舅舅炒的猪肝,薄薄一片,放在油中炸透,再蘸上些红辣椒粉,又香又脆,回味无穷。


后来,走出山里的人多了,村民生活富裕了,曾经的碟子没落在山村巨变的路上。山里人的桌上只剩下一个拼盘,里面有花生、瓜子、糖果,花花绿绿,好看了许多,也好吃了许多。


“碟子大如月”,时间过去了数十年,我仍旧怀念过去的碟子——那些美如月、圆如月、白如月,盛满亲情、盛满乡愁、盛满生活的碟子。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