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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牛事

发布时间:2024-04-10 1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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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梁俊


大石盘太大了,面上平坦,有菜地,还有石碾,是街民打场晒粮的理想天然场地。与街一道深沟之隔的大石盘今天热闹非凡,歇凉树沟的西北风顺沟而上冰冷刺骨。天阴沉着,没有太阳,刚下过的雪悄悄地在融化,街上的民众都聚在这大石盘上,喝西北风?都来受冻?非也!原来,今天队里要在这里杀牛。这牛是九儿家喂的,但牛是集体的,队里所有人都有份。扎笋子似的人群围成了一个大圆圈,圆圈的中央是今天的主角——一头膘肥体壮的大水牛。队里的人差不多全到了,独独少了九儿一家五口。多你不多,少你不少。九儿一家来与不来,也挡不住全队人要吃牛肉的迫切愿望,他们已经忽视了九儿一家的存在。


牛是九儿一家养的,他们对这头牛有感情,不忍心看着如自己孩子一般的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宰杀、瓜分。当年,九儿一家回到娘家落户居住,队里的人是不同意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因为公社党委书记在队里开会,承诺队里同意收留九儿一家,就给队里划拨五头耕牛。五头牛,这在当时可是个天文数字。


一早,队里的广播就播报了要杀牛的消息,队长的破嗓子充满了杀气。九儿心如刀割,自听到这个消息,她就守在牛圈里,流着泪,陪着牛,一直抚摸牛儿。要知道,当初队里分给九儿喂养的这头牛,骨瘦如柴,风都能将它吹倒。队里给九儿下了硬任务,喂不好这头牛,今年的口粮想都别想了。三个娃要养活,没有粮咋办?分粮是分人家剩下的,那些红苕洋芋苞谷硬像长了眼似的,歪瓜裂枣净装进九儿家的口袋。就连分牛到户喂养这事,也只能分到这等货色。九儿心里十分不愿意接受,可是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


牛命关天,同时这还是关系着全家饿不饿肚子的大事。九儿男人精通医术,曾在一家公路建设单位做医生。公社党委书记能为九儿一家的户口出面,也正是因为看中了九儿男人是个人才,大山里难得有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


“难不成这牛得了不治之症?我就不信这个邪。”九儿男人经过观察判断,确定是这牛肚里的蛔虫太多,才变得如此模样。他当即到公社医院药房,买了一瓶宝塔糖,这药很甜,可以当糖吃,是给小孩驱虫用的。


牛咽下了宝塔糖。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九儿找邻里要了几斤南瓜籽让牛吃下,南瓜籽也是驱虫的好物。三天后,药物起效,这牛屙了不计其数的蛔虫,直到屙得差点虚脱。这时候,九儿男人又叮嘱九儿将早就熬好晾凉的一大盆稀米汤给牛灌下去,牛终于活命了。从此,这牛像换了一头牛似的,胃口超好,肉也蹭蹭直长。没过半年,先前还要死不活的牛,一下子就变得油光水滑、膘肥体壮,一跃成为队里耕田犁地的主力。


九儿爱护这牛儿,就像爱自己的三个娃一样。牛儿也懂感情,每次九儿的大儿子重阳牵着它出去吃草,它总是温顺地不紧不慢地踱步前行。重阳骑在它背上,手里拿本语文书,大声朗读古诗,牛儿还不时回过头,哞哞几声,像是在应和重阳。听说要杀他家的牛,重阳哭得像个泪人儿,和前来拉牛的人们僵持了好一会儿,但胳膊最终拧不过大腿。


冷风呼啸的大石盘成了牛儿生命的终结地,当它被牵到大石盘上,周围的人群便欢呼雀跃,呼啦啦围将上来。很快,一块麻布蒙住牛儿的双眼,四只蹄子被一根粗粗的麻绳连在一起,队长吩咐精壮劳力拿木杠拗住牛蹄上的绳子,用力一撬,牛儿轰然侧翻在地。队长威武霸气地操起明晃晃的杀牛刀,对准牛的咽喉直刺过去。


“张三娃家5个人4斤,李正旭家8个人6斤四两,贺满林家……”会计唱票,记工员掌秤,队长划肉,直到这一整头牛被瓜分完。大石盘上随之慢慢空旷起来,只剩下一堆还冒着热气的牛粪。领肉回家的人们开始洗锅煮食牛肉,整条村街灯火耀眼,弥漫着牛肉的香气,唯独九儿一家黑灯瞎火。


一个月后,九儿一家不声不响突然搬离这里,从此再没有回到她的娘家。关于九儿为何搬家,人们没太多关注,也没那份闲心去管。


随着时间的推移,杀九儿家那头牛的事也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谈资。十多年后的某日,紫云山村街发生了一件大事,当年杀牛的队长小儿子秋冬突然疯掉了,胡言乱语,力气惊人,身轻似燕地翻墙越屋,扰得大家鸡犬不宁。更不可思议的是,秋冬竟然说自己是当年被杀掉的那头牛,他来报仇了。他当年出生时,正是那牛被杀之时,队长为了让娃长得壮壮的,给婆娘月子里补补身子,和队里几个骨干密谋了杀牛的事。


秋冬先是趁他老爹不注意,一口咬掉了他的鼻子,对着痛不欲生的老爹说道,“牛鼻子真香!”那年杀牛,牛头不入账,直接当作队长的辛苦酬劳,几个骨干在队长家里煮来分而食之,队长尤喜那牛鼻头而独享。


没过几天,挣脱五花大绑的秋冬,出现在了会计家。趁着会计午睡,他拿青冈棒槌结结实实地狠敲了一下会计的左腿,只听得会计一声惨叫,那左腿硬生生地折了。“叫你折了我的腿!”然后,秋冬扬长而去。


就在会计家乱作一团之时,秋冬又把记工员的耳朵割伤,然后跑到自家房梁上手舞足蹈。


连伤三人,此事非同小可,乡政府立即将秋冬送往精神病医院。村街由此炸开了锅,当年杀九儿家牛的事,再次成了街头巷尾人们扎堆摆谈的话题,人们的记忆如开闸的洪水,滔滔不绝。是报应还是巧合?街上的人讲了很多个版本。坐在房檐下歇凉的90多岁唐老爹边倒背着手摇蒲扇,边起身喃喃自语:“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已到中年的何二娃听到唐老爹的话,突然想起当年九儿家离开后,他和小伙伴儿捉迷藏,发现九儿家土墙上的一幅画。那是九儿男人临走时用毛笔画的:一头水牛蜷卧在地上,昂着头,神态安详,像极了九儿家被宰的那头牛。牛儿的旁边,配有一行字,他认得:良善莫欺,报应有时……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