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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叮当

发布时间:2023-12-12 2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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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泉涌


老家是油茶之乡。白露前后的一个星期,是采摘茶籽的最佳时间。月光下,“叮当、叮当”,茶籽投进箩筐发出的声音,又在脑海里响起,犹如月光发出的清脆声响。


“周边村里已经摘茶籽了,我们村最晚后天会‘放约’,明天你无论如何要赶回来。”往年这个时候,母亲的电话准打过来了。电话里,能感受到她的焦虑,我也只得连连应允。在母亲看来,我自小手脚灵活,爬得上油茶树,也吃得了苦。如今虽已年过五旬,仍是家中的劳动力,摘茶籽的时候首先就想到了我。对此,有时生出些抱怨,但事后又感到一丝幸福。


人生其实就是一场记忆、一些纠结,或许幸福正缘于此。


家乡坐落在丛山叠岭间。山里的植被多是油茶树,四季葱茏,怎么看都是风景。据自家族谱记载,上溯十几代,祖辈就有种植油茶的历史,他们掘山栽树,一代代人耕种不辍,遂成今日规模。近些年来,县林业部门给古茶树挂了牌进行保护。一些茶树布满了树疙瘩,看起来没有多么壮观,但树龄都在两百岁以上。这些吸收了天地之精华的茶树,就这样成了村民们心里的宝贝,成为外出村民的一道乡愁。


油茶山是自家的,油茶树也是自家的,“放约”后,周边十里八乡“捡”茶籽的人蜂拥进山,全然不管山和树是不是自家的,半捡半摘,甚至摘大弃小,糟蹋了不少茶籽,令人惋惜。乡亲们对此颇有不悦,面上又得顾及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原本训斥的声音在那一刻转变得有些客气,甚至是一副生怕得罪对方的模样。“这里还没采摘,你们过一阵再来,中午到我家去吃饭。”如此姿态,与村民平常待人接物之道极为吻合。不管熟悉与否,吃饭时间遇上登门者,总热情挽留,请到上席,好酒好饭招待,这种质朴,让人感到心里暖暖的。


“放约”仪式简单,简单得在脑海里似乎从未有过,但又从未消失。


二十多年前,负责村里“放约”的是看山员“昆冬瞎子”。他其实也没有真的瞎,仅有些弱视,因为上山捡油茶树枝做柴禾的事儿,大多村民被他责罚过,背后便给他起了这个绰号。到我记事时,这绰号已是家喻户晓。夜幕时分,他穿梭在村里各个院落,一边敲锣一边“广播”,遇见村民多时,唯恐他们听不见,一只手掩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喊,“各家各户,明天‘开约’,上自家山,摘自家茶籽,不得越界,不得偷摘,发现越界偷摘者,除了没收,还要重罚,大家注意啰!”“镗——镗——”锣声萦绕在村落的夜空,也萦绕在村民的脑海中。


这一夜,山村彻夜不眠。


几年前,堂哥桂国也担负过“放约”。他也敲锣,只是“广播”先进了一些,成了移动的手提喇叭,录了自己的声音,一路走一路播,堂哥有些沧桑的声音也留在了村民的记忆里。堂哥“放约”期间,村里制定了新的“乡规民约”,开始组织人员进山巡逻,还在村道两端设卡,阻止外地人员来村捡茶籽。但毕竟是些熟悉面孔,“乡规民约”无法阻隔那似有似无的亲情乡情。


“茶籽进了屋里才是自己的。”捡茶籽的人多了,村民唯一的办法就是请人帮忙来充实自家力量。


今年中秋国庆长假,又逢寒露节气,出乎意料的是没有接到家里的电话。这让我有些不适,一大早,带着妻儿风尘仆仆地赶往老家。到家后才知道,今年茶籽少得可怜,可以用颗粒无收来形容。村里的烟火气告诉我,像我一样,不少在外务工的游子都匆匆地赶回了家乡。


傍晚,夕阳仍在,霞光涂抹在山村角角落落,但月亮已经按捺不住,早早地跃在空中。一些收工回家的邻居聚集在我家屋前的空地上,或立或蹲或坐,聊着家常,极为尽兴,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一天的劳累。


“毛哥,这次回来没得茶籽摘了。”邻居老四与我打着招呼,这话也引起了大家的共鸣。


“去年茶籽没结多少,今年竟然没有了,以后怕是吃不上老祖宗留下的茶油了。”


“茶籽都是三年两头结,明年会是个大丰收。”


“在生产队的时候,还不是年年丰收,现在主要是年轻人都外出了,老人又耕不动,山里的茅草比茶树还高。”


……


母亲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坐在屋檐下的藤椅里,听大家聊着,不时插上一两句话。“我年轻时,山里少有茅草,树下不是种花生,就是插红薯,或是栽辣椒,年年农作物丰收,茶籽丰产,果实都有鸡蛋大小。记得那时冰开岭一个洼地里,一棵树可摘满一箩筐茶籽。”


不知不觉中,月光又明亮了一些,映得满天的星子黯淡了许多。远些,再远些,路边的小草上,山里的茶树叶上,露珠犹如珍珠一闪一闪的。邻居们有些垂头丧气,有些又不服输,神情各异。


“镗——镗——”一阵阵铜锣声由远及近,“明天开始摘茶籽了”的吆喝声,在月光下飘荡。


“又没有茶籽,敲么子锣啰?”有邻居问。


“没有茶籽,就不用‘放约’了?”“放约”人我并不认识,他反问邻居。而后,他一边敲锣一边“广播”,像风飘向了远方。


“明天,我就叫崽女回来,去挖茶山土,把土耕熟点,再施点肥,明年就有茶籽了。”听着远去的锣声,一位邻居说。


几十年来,“放约”从未远去,也从未迟到,让我一次次忆起那赛过过年的热闹场面。


20世纪80年代末,老家还没有通电,大多数人夜晚估摸时间的唯一途径便是听公鸡叫了几遍。夜半,鸡鸣头遍,大概是凌晨三点钟的样子,煤油灯在一座座屋子里亮起来,接着屋顶飘出炊烟、飘出饭香。鸡叫两遍时,村民们挑着箩筐、拿着袋子陆续出门,有的打着火把,有的点着枞树节做成的油灯,只有个别人打着手电筒,从这端照向那端。顿时,村落的小路上人声沸腾、火光点点,月光下,汇成火龙,越来越大,待进入山里,火龙又慢慢散开去。


年轻人选择爬树采摘,在月光能照见的树下放一个箩筐,把摘下来的茶籽一粒粒投到箩筐里。顿时,“叮当、叮当”,茶籽落到箩筐里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曲悦耳的歌声在月光下传唱……


是夜,鸡鸣头遍,穿衣起床,来到窗边。窗外,月光皎洁柔和,远处的新居旧屋,一处、两处……电灯依次亮起。大家与我一样,定是听到了摘茶籽时,月光叮当的声音。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