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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子,稻子

发布时间:2023-10-19 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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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张淑清


一棵稻子,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肩负着神圣的使命和责任——不仅要生儿育女、延续命脉,还得照顾父亲的心情、村庄的风水以及城市的喂养。


多年前,我熟悉的稻子,活在父亲母亲的手掌心。白雪皑皑的季节,稻子盘腿坐在粮仓里,或者庞大的囤子内,把自己沉淀下来,眼望人间风雨变幻,天上云来云去。春暖花开时,睡了一冬的稻子纷纷醒了,伸伸胳膊练练腿,在一个容器里待久了,该出来走一走,看看外面的世界。父亲将稻子留出一部分育秧苗,把其余的小心地放在一个一个麻袋里,让稻子泊在堂屋的立柜上,成为温暖一家人的一盏灯。


日子紧巴巴的,那会儿,稻子显得无比珍贵。一盘碾子卧在房东头,父亲给盖了棚子,搭了高粱秸秆和木板子。每次碾稻子,母亲执意自己推碾子,不好意思借前院三叔家的毛驴,三叔对他家毛驴十分疼惜,不会轻易借出去。那年晚秋,稻子割完后,在玉米地晾晒,快干了,天上来了一块积雨云,乌黑乌黑的,父亲一看,不好!要下雨。两亩稻子一旦遭遇雨水浸泡,必定发芽霉烂。父亲急眼了,平时不张嘴求人的他,这阵也豁出去了,请了四个劳力,很快将稻子捆扎好,扛到道路边,父亲又赶到三叔那里,借黑毛驴拉稻子。三叔坐在院子的椅子上,正用剪子剪脚趾甲,没等父亲说话,三叔猜出父亲想干什么,立即说,驴怎么能随便借?一旦累坏了谁赔得起?


父亲吃了闭门羹,只得跑到一河之隔的后屯,雇崔老二的四轮车,才把两亩稻子拉回家。


借不到三叔的毛驴,母亲选在上午抑或黄昏碾稻子。我和弟弟不想推碾子,死沉死沉的,我一转圈圈就头晕。母亲有办法,承诺我们,推完碾子,奖励五角钱,随便我俩买吃的。那年月,五角钱不是小数目。钱激发了我俩的动力,推就推呗,很简单,就是一圈一圈地转。稻子在一个簸箕里,母亲趁着风儿,扬一扬空壳稻子,那些鸡鸭鹅一股脑儿聚拢来,抢空壳稻子吃。经过筛选的稻子,金灿灿、黄澄澄,母亲动作熟练地把它们摊在碾盘里,待稻子脱了壳,碾盘上白晶晶的米散发着浓郁的米香!我忍不住捏一撮米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嚼,那叫一个爽!咂吧咂吧嘴,满嘴米味儿。


碾完稻子,母亲继续用簸箕扬出稻壳,将白花花的米装到布袋里,唯恐生虫子,找一只大的塑料袋套上,系紧袋口,搁在阴凉干燥处。平常日子吃粗粮,过节家里来客时,母亲才舀一瓢米,煮一锅红豆焖饭。


三叔的毛驴,到底还是借不来。父亲窝着一肚子气,第二年去乡农贸大集,买了一头骡子回来,又配了一辆架子车。父亲套上骡子赶着,从田间地头到家里,再从家里去稻田。哪怕有时车上什么都没有,父亲也赶着骡子。闲时,牵着棕色的骡子,途经三叔家,遛几下骡子,也遛一遛心情。


我读小学六年级的那个秋天,三叔的毛驴不知得了什么病,突然倒下了。祸不单行,三叔骑自行车去县城办事,被一辆三轮车刮了,命是保住了,但左腿落下残疾,走路一颠一颠的。三叔腿不好,别人都把稻子收回家了,他的一亩稻子还杵在田里。邻里关系紧张,没人肯主动帮他。


父亲收完家里的稻子,拉了满满一车,回家晾晒在墙头。三叔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往稻田走,和父亲碰头了。父亲本不想搭讪,但看三叔那可怜样有些于心不忍,便吆喝住骡子,三叔也停了下来。父亲说:“老三,不嫌弃的话,我赶车帮你收稻子?”


“唉”,三叔叹息一声,“大哥,我……我没脸求你啊!”父亲突然眼眶就湿了,“啥都别说了,我把这车稻子卸了,回头就来。”


三叔“哎哎哎”地答应着,头如捣蒜。父亲不计前嫌,母亲更是没话说。那天,我们一家齐上阵,将他们的一亩稻子割了捆好,上车运回院子,晒完。一气呵成,三叔眼睛红红的,吩咐三婶炒几个好菜,他和父亲兄弟俩抿一杯酒。


我去城里读书,像一棵稻子被移植在城市,与稻子、田地渐行渐远。白米饭司空见惯,对稻子的感情疏离了,但看到学生将吃不了的米饭倒进垃圾桶,我的心就像被刀子戳了般疼痛,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父辈们在烈日炎炎、酷暑难当时,弯着腰在大地上劳作的身影。我没能力阻止所有人挥霍大米,却可以严格要求自己,饭桌上落一粒大米,也要捡起来塞入嘴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坦荡地打包桌上的剩饭剩菜。对每一粒米,保持永远的敬畏。


参加工作后,每年插秧季节,我都请假回老家帮父母插秧、拔草、喷施农药、捉稻棵上的虫子,秋后下霜前,回去收割稻子。现在是机械化收稻子,给稻子脱粒。原始的人工劳动方式,悄然退出了历史舞台。我家的大黑骡子、架子车,早已成为往事。我们一家三口,以及弟弟一家,吃的大米基本是父母的两亩水稻供应的。


七十多岁的父亲母亲,一直坚持种水稻,他们有着一份对粮食、对土地的厚重情怀,那种情怀是人世间任何山峰都达不到的高度。父亲母亲在村庄、在大地之上,把自己活成一棵稻子,低着头,垂着沉甸甸的乡愁。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