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榴 红 了

文/杨泽义

石榴红了，外婆就要来我们家了。

我盼望见到外婆，主要是想看她那穿着绣花鞋的尖尖小脚，和她那慈祥的笑容。盼望她那柔软的手掌，抚摸在我的头上、脸上、手上。

因此，我几乎天天都在盼着石榴快点儿红！

可是，石榴树好像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睡着的。它长在屋后石头堡坎的缝隙里，自从我知道它叫石榴树时，它就已经很老了。脸盆粗的主干，疙疙瘩瘩，七扭八拐，蜿蜒爬升，像一条苍龙扭动着身子想要飞到天上去。斑驳的树皮似乎随时都要掉落，用手指去抠，却很结实。树冠枝枝杈杈，铺一个蘑菇状的圆顶。每年石榴采摘后不久，秋风一吹，它那小小的、金黄色的叶子就随风飘扬，铺满一地。之后，它就一直睡，无论风霜雨雪，那些光秃秃的枝梢都纹丝不动。也许正是因为它不动的原因吧，只要一下雪，枝梢上就停满了雪花，整个树冠就变成了一把撑开的白色大伞。

春天到了，石榴树下的野草和灌木早已发芽返绿，周围的樱桃花、李子花、桃花、杏花，争奇斗艳地开满了田野，它却对春风的爱抚毫无感觉，依然酣睡，只有那些枣树在陪着它。

当其他果树已结出青青的小果，樱桃甚至都快要成熟了，石榴树才终于睡醒。它的枝梢开始冒出浅红色的嫩芽，两瓣芽尖如刚孵出的嫩鸟张开的嘴。这嘴越张越大，并变成了绿色。待绿叶快成荫时，枝节间就冒出无数个小小的、红红的、鼓槌似的花蕾。在暖阳的照耀下，花蕾逐渐有了好看的曲线，长出了花肚，小鼓槌就变成一个个火红的花瓶儿，黄色的花蕊探出瓶口，引来无数蜜蜂翩翩飞舞。微风吹过，红色的花瓶儿在绿叶间闪烁跳动。

不知不觉间，“花瓶”的颜色也变得有些绿了，花蕊消失，瓶口变小了，瓶底变得圆鼓鼓的，如小孩举着的拳头，似乎在向那些李子、桃子、杏子炫耀谁的个儿大。

天气更加燥热了，几只蝉躲在粗糙的树皮上，重复地唱着同一首歌。火热的阳光催促着石榴由绿色逐渐变成淡红色，最后变得绯红了。那红色的表皮开始鼓鼓囊囊时，我就在心里激动地念叨：外婆，快来呀！还不来，石榴都要裂口了！

快到中秋节的某天早上，母亲说“你们外婆今天该要过来了”，我们就眼巴巴地盯着屋后。直到中午，外婆终于出现在屋后的山坡上，我和二哥还有两个妹妹立即疯了似地吼叫着“外婆，外婆”，争先恐后地冲上去，接过她肩上的白色包袱，围着她走向屋里。外婆头上包着青色的丝帕，手里拄着拐杖，脚穿三角形的绣花青色布鞋，走路一步一拐地，像刚学会走路的小孩。

午饭后，我们怀揣着外婆分给我们的芝麻饼，就围着她去摘石榴了。我和二哥兴奋得像性急的猴子，灵活地蹦跳到树上。外婆用拐棍指着某个方向，说“那一个好红哟”“那一个好大哟”“那一个张嘴了”。我们就按照她的指令立即摘下，递到树下妹妹们举着的手里。不一会儿，外婆大声说：“好了好了，包袱装满了。”

第二天早饭后，外婆就背着石榴，要去前面的另一个村庄。我们拉着包袱不让她走，她笑着说：“我要回娘家去看我爹，也就是你们的外祖祖，他的生日到了，过几天我还要回来哩”。

果然，几天后，外婆又回来了，我们更高兴的日子就到了。每天，我们都会喊“外婆，外婆，走呀，去摘石榴”。然后，四个小孩就跟在她身后，前脚掌翘起，脚后跟着地，弓着腰，抿着嘴，手里假装拿了拐棍，学她一拐一拐地走路的样儿。外婆听到后面“噗哧噗哧”的笑声，就停下来，转过身，看到一串佝偻的“小老太太”，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一群调皮鬼，我走起路来有你们这么东倒西歪的吗？”

我们摘下石榴，争着将一颗颗绯红的、亮晶晶的籽粒喂进外婆的嘴中。外婆将我们揽到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我们的头发，说“你们几个乖孙孙就像这些石榴籽一样，挤在一座房子里，好热闹啊！”我觉得外婆的声音和笑容特别柔和、温暖，就仔细地端详她。她头上那丝帕的纹路一圈一圈的，就像母亲蒸的花卷儿。几丝白发飘在“花卷儿”外面，使白皙、干净的面容更加好看。

外婆在我们家的多数时间，都在做针线活。我们围着她，专注地看她一会儿剪，一会儿缝。一张纸片，被她东折西折后，用剪刀剪出十分好看的弧线，轻轻一抖，一朵花儿或一只鸟儿就活灵活现地捏在了她的指尖上。几天后，这些花儿就开在了妹妹的新鞋上，鸟儿就停在了我的帽子上。

每天晚上，我们在皓月朗朗的院坝里，听外婆把月亮上住着的嫦娥和兔子，还有一个砍桂花树的神话故事讲得活灵活现。听她把卧冰求鲤、哭竹生笋等故事讲得如在眼前。

欢乐的日子，再长，都是短暂的。七八天后，外婆就要回她的家了。我们又去摘下石榴，装在那个白色包袱里，送她爬上屋后的山坡，又走过好多好多个田埂，在外婆的再三嘱咐下，才依依不舍地停下脚步，望着她的身影一拐一拐地消失在山丘深处。

后来，外祖祖去世了，外婆也更老了，她到我们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慢慢地，我长大了，外婆，却不在了。石榴树，也不在了。

离开家乡的四十年来，那棵挂满果实的石榴树和笑容满面的外婆，常常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梦中。

前年春天，我在花市上买回一株石榴树苗，种在阳台上的花盆里，并给它造了如伞的形状。去年，它居然结出五个红红的果实。魂牵梦萦的石榴树，又重现于眼前。

今年的石榴，又红了。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