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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顶上的父亲

发布时间:2023-09-05 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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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梁晓丽


“汪汪汪”,老黄狗从院子的朝门蹿出来,隔着几米远狂叫。


“认不到吗?经常回来的人。”父亲呵斥道。我循声望去,地坝没人,父亲蹲在朝门旁的青砖瓦房上,背朝着我,发黑的草帽遮住了瘦弱的上半身。


这是去年高温干旱时的一天清晨,我们回到了老家。


“爸爸,小心点,啷个爬那么高?”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声音有点颤抖。


“没事,我把房顶修补一下。”父亲边说边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六米多高,若是一步踩空……不敢想象。


其实,在我年少时,父亲常上房捡瓦,他曾经是村里的捡瓦匠。那时,父亲不光捡瓦时上房顶,遇到什么事他都喜欢爬上房顶,就那样坐在青瓦房上,一发呆就是半天。他单手托腮,望着进村的路出神。儿时,在家里若是找不到父亲,母亲指指房顶,我们会心一笑,仰起头准能在房顶看到他。


父亲喜欢上房顶,这得从他儿时说起。


父亲十多岁,爷爷就去世了,奶奶一人辛苦拉扯大他和伯伯。母子三人在缺衣少吃的年代,时常饥肠辘辘。伯伯运气好,二十多岁就进了磷肥厂,在伙食团当炊事员。后来,父亲想去参军,奶奶却说,伯伯已经吃了公粮,父亲要留在家耕田种地,为她养老送终。


我的远房三爷当兵后,就留在了千里之外工作、娶妻生子,三五年也很难回来一次。奶奶或许是怕父亲也像三爷一样,留在他乡不回来,说什么也不松口。父亲是我们那儿远近闻名的孝顺儿,他怎能违背奶奶的意愿呢。


村里几个同龄人在锣鼓欢送中当兵走时,天刚蒙蒙亮,奶奶关上了木门,放一把小凳坐在门口,以防父亲逃走。那是初冬,还没有下雪,寒风一阵阵从垭口梁吹进院子里,吹得凳子上衣着单薄的奶奶直哆嗦。


可父亲哪还在屋里,他早已借助院里的石墙爬上了青瓦房顶。年轻时的父亲,爬树像猴子一样,抱住树身,脚一蹬,身子一纵就轻松上树。


父亲哈着气、搓着手,在房顶听着院子里的动静,也暗自得意,他早晓得奶奶不会让他去送伙伴。为了不违背奶奶的心意,父亲爬上了房顶,那儿看得清出村的路。


在高考没有恢复的年代,对于农村男孩来说,除了像我伯伯那样幸运地进厂外,能改变命运的就只有当兵。而父亲显然丢掉了一生的机会,他悄悄去考兵,一切都很顺利,如果不是奶奶阻拦,父亲的人生会截然不同。


父亲坐在房顶上,眼睁睁地看着一大路人影在田坎上晃动。一道曙光划破天际,过了十多分钟,环绕院子的骑龙寨、凤凰山开始明晰起来。狗叫声,鸡鸭的“咯咯”“嘎嘎”声,“咣当”的开门声,村庄似一锅开水沸腾了。


那天,父亲在房顶上整整待了一天,直到太阳下山,送兵的叔伯又出现在大田坎上,他才从房顶上下来。奶奶也在院里坐了一天,听见声音,抬头一看,父亲一身疲惫地站在屋檐下,她也不再责怪,人在就好。她甚至已想好父亲当兵偷偷走了,丢下她一个老婆子独守三间青瓦房的生活。


父亲不知在房顶上看到了什么,反正从此就迷上了房顶。


农闲时,不下雨的夜晚,他爬上房顶吹笛子,一曲《东方红》划破乡村的宁静,引来很多人听。清晨,他在房顶看日出;傍晚,放工后,他也爬上房顶,看太阳从凤凰山顶落下去。


渐渐地,父亲可以在房顶上行走自如。房顶的青瓦,哪里被风吹偏了,他就蹲下身把它移好。那些青瓦房的日子,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家里的盆盆罐罐都一齐上阵接漏,这曾令很多人苦恼过。奶奶的三间青瓦房,一直由父亲照管着,从来不漏。


刚开始,父亲只修、捡自己的青瓦房,再后来就帮自家叔伯捡,换得一顿饭食。对外人,父亲会适当收几毛工钱。


父亲在房顶上看远方、悟人生,没能走出大山,成了一个捡瓦匠。


在20世纪70年代末,每年涨春水前,父亲最忙。那些日子他天天在房顶上,弄得全身黢黑,脸上也只能看见两只黑眼珠在转。他在房顶盖瓦,奶奶在地上递瓦片。后来母亲来到家中,递瓦片就成了母亲的活路。


我看见母亲提着一撮箕青瓦,一步一步爬上楼梯。才三四岁的我右手抱一片瓦,左手学母亲把楼梯扶着,左脚抬起爬上第一梯,右脚还悬在空中时,“哐当”一声,瓦片滚到地上碎了。爬上楼梯顶端的母亲回过头,见我也在爬楼梯,大声训斥我下去,房顶这时却“噼里啪啦”一阵响。原来是父亲听到瓦片落地的声音,一紧张脚踩断了一根椽子,两只脚漏了下去。双手抓着椽子,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后,他像会轻功的武林高手,双脚一点,轻松落地。


父亲一生上房顶无数次,除了从房顶上跳下来那次以外,零事故。用他的话说,只要你脚踏实地,在房顶上一步一步地走,啷个都不会滚。这也是他七十多年人生的真实写照。


20世纪80年代后期,村里修红砖平房的多了起来,青瓦房渐渐被取代,父亲也闲下来。如今只有几间青砖瓦房还守候着一段段青瓦时光,以及瓦檐上那一帘帘雨幕。


天晴时,父亲还是习惯去房顶,楼梯才爬一半,母亲就会在地面上喊:老头子,房顶上不漏呀。父亲回头看着地面上紧皱眉头的母亲,没再往上爬。后来,他就时常去伯伯家两层楼的平房顶。


有一次,我也爬上了父亲常去的平房顶,看到头顶蓝得透明的天空;看到进村的大田坎、高矮不一的楼房;看到了乡亲新修的别墅……那一刻,我感到眼前开始模糊,接着是山模糊,房也模糊……这么些年,或许父亲一直还记得那个清晨。


父亲还在青瓦房上捡瓦,我站在地面上,眼睛一直盯着房顶的父亲,生怕一眨眼就会有事发生。


太阳升起丈把高,老黄狗沐浴着一身金黄,在院子东头和一只猫玩得正欢。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