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书

文/朱晓梅

露营，浙江绍兴新昌县东茗乡下岩贝村是极好的选择；观景，观景平台最妙。

远近闻名的穿岩十九峰苍苍莽莽，峰形奇特，如香炉、如马鞍、如缆船、如鹅鼻、如新妇……绿将山包围、涂抹、浸染，好似泼墨山水画，一大片绿颜料抛洒出去，再勾描、皴擦、点染，枯湿浓淡相得益彰，千变万化出无穷韵味来。山势有起伏、草木有层次，视野无限延伸，群山有大气。

每座山，气不尽同。泰山，有王者之气。帝王在泰山与天帝沟通，佑国泰民安。黄山，有浩然之气。徐霞客赞黄山曰：“薄海内外之名山，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黄山迎客松的奇姿，让人心生感慨。而华山，自是雄壮之气。李白巨毫一挥：“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

山姿态不同，所显之气大相径庭。山之气，由骨头支撑，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穿岩十九峰有沉静之气。看山是山，怪石横陈也好，奇峰突起也罢，终归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看山不是山，就在于你的修为。传说，鸡笼岩上方有山峰飞走，如今痕迹依旧。飞向何方，你的想象驰骋多远，它就飞多远。这片山石得到上苍的厚爱，除了绿染，还有红浸。“色如渥丹，灿若明霞”的丹霞地貌让它声名远扬。丹霞地貌的形成时间可以跨越几千年到几百万年甚至几亿年，且形成条件十分苛刻。时间揉捏腾挪，我们才能一窥十九峰的前尘。十九峰是一部书啊，你用心钻研，才能挖掘其奥秘。匆匆地游，浮光掠影地览，只能知其皮毛。古今多少事，它装入胸腔，写进泥土，缄口以默，不细细解读，哪能知其滋味？

年轮重重叠叠，山峰将故事封存，等着我们去剖析、去感怀、去发幽思。缆船峰据说是大禹治水揽船之地。《剡录》记载：“其曰了溪者，推禹功也……”所谓了溪，在新昌剡溪下游嵘州市，位于该市东北2.5公里，相传是大禹治水宣告成功之地。据《新昌县志》言：在狮子峰一带的百郎殿，传为禹治水神将百员聚合处。我们可以想象大禹站在山头，挥斥方遒的雄姿。那是一个伟大的时刻，也是一首壮美的史诗。今天的河清海晏，离不开古人的忠勇、智慧和奉献。

十九座山峰，每个都有故事相伴相随，大禹、八戒、白龙马、文殊……让我们平添了无数神往。据说，李白曾在下岩贝村小住过，留下了脍炙人口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李白肯定望见了对面的十九峰，才能把极端的、极致的美写入诗歌。“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诗仙自言梦游，未尝没有十九峰的身影。“穿岩之峰高苍苍，峰峦十九摩天光。”今人有诗赞美穿岩：

天造排峰人履险，半壁飞栈空穿岩。

低声且将天姥吟，回看峰腰一圈线。

穿岩十九峰，窖藏着无数的如梦令、浣溪沙、踏莎行。它用千年的目光抚摸着你，不动声色观察你的神色。你知与不知，察与不察，它皆沉静。

川端康成说：“美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这是需要反复陶冶的。”此时，我庆幸，是不是我在佛前求了五百年，今天才能与下岩贝村有一段尘缘！

如果说，山有骨气，那么水则有韵律。好山必有好水。十九峰的水，是它向外传递的暗语。它随意穿山行石，发出“叮咚”的响声。在观景平台上，听不见水声，但可见韩妃江蜿蜒如白练。韩妃江，自有一段历史渊源。隋炀帝被害后，杨侗继位。杨侗被杀后，其子歧、白仓皇出逃。杨歧逃往江西袁州，杨白携韩妃逃往福建，舟行到剡溪上游，舍舟入丛山迷路。至一荒村时，暮色蔼蔼，好不容易逮着个乡人，问路之远近。乡人却说：“前面还有三十六渡，渡渡要脱裤。”韩妃已身心俱疲，逃难的辛酸、前途的渺茫、脱裤的羞辱齐齐涌上心头，也或许是她不想连累杨白，于是跳江自尽。韩妃跳江后，杨白将其草草埋葬，后进入“彩烟山”隐居，新昌一带杨氏皆杨白之后。

后人为韩妃立庙修祠，不是因为她的王妃身份，而是她那毅然决然勇敢的一跳。她不是“士”，却有着可杀不可辱的尊严，有着舍身求仁的大义。项羽兵败，为一直不离不弃的虞姬作《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作《和垓下歌》：“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遂拔剑自刎。古往今来美人多矣，而有道德高标的美人则寡。韩妃这一跳，生出多少悲欢离合、多少侠骨柔情。江之所以用韩妃名，是乡人对水的敬畏、对生命的敬畏、对义的敬畏。

夜里，万只虫鸣将下岩贝村写成平平仄仄的诗。你可以尽情遐想，尽情回味。日语中用“蝉时雨”来形容蝉鸣简直绝妙。虫声唧唧，何尝不如雨落。本以为有月，哪知天色苍茫。半夜里，惊雷忽至，顿时雷电交加，狂风肆虐，似乎要将帐篷吹到天上。那一刻，居然没有惊慌，想着平台上最好修几间竹楼，可以如王禹偁般听雨听雪。

清代张潮在《幽梦影》里说：“空山听雨，是人生如意事。听雨必于空山破寺中，寒雨围炉，可以烧败叶，烹鲜笋。”烧枯叶燃炉不环保，烹茶还是可行。高山茶是下岩贝村的特色，1300多亩高山茶园，错落有致地坐落于山间，村庄散落，数个民宿穿插其间，美不胜收。有家民宿名“山中来信”，单听名字就生出无限雅趣。

民间俗语说：下岩贝村住上一天，让你成仙；成不了仙，再住七天。神仙缥缈，最能衬托神仙来无踪去无影的就是云雾。要见下岩贝村的云海，得选对时机。几番风雨轰炸后，又浓又湿的雾悄悄钻进帐篷，落到脸上。于是急忙起身，拉开帐篷一看，山谷里白茫茫一片，云雾叆叇。虽是白，也变幻出层次，有轻浅、有浓烈、有羞涩、有豪放。山浮于云上，云把山洇濡，凄迷朦胧。云雾时而如万千狂浪，时而又轻盈飘逸。雄浑、狂放、朗清……所有的词汇在云涛雾海中都显得单薄，只有用仙山来勉强形容。云彩是神仙的标配，《梦游天姥吟留别》里说：“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隐隐约约的青山在虚无缥缈间，何尝不是仙子。村庄淹没于云海，树淹没于云海，我的心中，满是星辰大海。伟大的美景只有体会，难以言传。“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审视群山，不知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今夕是何夕。

在我面前，一场壮丽的云海角逐正在上演。云雾不停挪移、重叠、变幻，满足了我对下岩贝村所有的想象和渴望。云在四周飘浮，我呼吸着湿漉漉的空气，将云雾捏于指间，再悄然张开。这一捏一张，美妙的感觉在身体里流淌。

举止远眺，浩荡山峰，雾锁云封。所有的沉重全部烟消云散，尘嚣于我，仿若前尘。我们与自然，本就同根同源。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