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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老家安卧

发布时间:2023-08-03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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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李晓


寄居于城市,有一个老家盛放、安卧于心中。


我在城市搬了4次家,每次搬家,都想与一个邻居告一声别,想来想去,却没一个合适的人。我只有张开双手,去拥抱一次那烟熏火燎的墙壁。


面对城市街巷里奔跑的孩子,有天我问其中一个,你的老家在哪儿?孩子愣了愣,跑开了。


城里的孩子,你有老家吗?从一条大街搬到另一条大街,面对一墙之隔的邻居,却不知道姓甚名谁,这样的地方,叫上一声老家确实有些勉强。


老家,是诞生你生命的地方,是你的血地,系着你生命的脐带,蔓延着你生命成长的根须。


母亲那年从乡下进城时,一个村人走上山梁,胸膛起伏,眼噙热泪,扯开嗓子唱:“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一群送行的老乡缓缓跟在他身后,那气氛俨然是送我母亲“上战场”。


母亲进城一起带上的,还有一件蓑衣、一个斗笠、一把铁锨、一把镰刀。这些陪同她穿行在乡下风雨、匍匐在庄稼地里的农具,是她在老家安身立命的东西,母亲要把它们带到城里来,这样她的心在城里才能安稳下来。


母亲进城后,我见她上街走路的姿势,始终倾斜着肩膀,见了路人便歪着身子主动让路。这是一个农人的谦卑,也是一个农人在地里查看庄稼长势的姿势,就如农人穿过沉甸甸的稻田,要给临盆收割的稻子让出一条缝。


后来,83岁的奶奶也进城居住。她带来的,是乡下的针线包,里面的小针小线,让她在乡下缝补着旧衣裳,也缝补着时间。进城后,我时常见奶奶把小针在头上擦拭几下,依然缝补着父母家里舍不得扔掉的旧衣裳。奶奶89岁那年,突然一天就痴呆了,她认不得回家的路,认不得父亲,认不得来看她的亲戚了。有天,父亲吩咐,让孙子们把她送回老家去看一看。奶奶回到老家山梁,蹒跚着走进一户人家里,一群鸡云朵一样跟在主人身后,主人正在给“咯咯咯”叫的鸡丢玉米粒,奶奶见了,顿时眉开眼笑,这是她熟悉的场景。奶奶走到院坝中央,白云下面,是清晰地延伸到天际的山脊线。老奶奶突然一一念出声:“马鞍桥、歪梯子、乌龟堡、侯家岩、沙嘴梁……”这全是老家的地名,它们闪电一样照亮了老奶奶浑浊的记忆。父亲在一旁惊喜地喊:“妈,您还认得我吗?”奶奶抚摸着父亲的苍苍白发,喃喃唤出声:“认得认得,你是发娃啊。”奶奶叫出的“发娃”,是父亲的乳名。


原来老家,铭刻在一个老人的血液里,骨头中。


每年清明、中秋、春节,这样的节气节日里,我总要回老家去走一走。有时,在老家祖辈小小的坟前坐一坐,坟前的树如绿伞高擎,仿佛可以听到树身里汁液涌动的声音,那里面也有着我地下祖辈亲人的DNA。这些树,有的是他们生前栽下的,有的是后人在坟前栽下的,它们与我长眠亲人的气息在时空里交融贯通。我去时,这些树摇摆着枝叶,在风中“哗啦啦”响,恍惚中听到亲人一声声的呼喊。


我还在老家生活时,爷爷便用桐木做了一口棺材,还上了黑漆,放在土房中间,我望上一眼便觉得阴森。一到夏天,爷爷就躺进木棺里纳凉,有时客人来了,爷爷也躺在里面陪客,还笑呵呵地闲聊家常。


父亲生前就嘱托我,把他的坟与爷爷的坟并排在一起。但,父亲的这个愿望,我无法实现了。


老家,在地老天荒中改变着容颜。那年,老家建起了机场,几年前又再次扩建,老家的村子几乎全被拆迁了。


没有了老井、老路、老屋、老树、绿浪滚滚的庄稼,老家的整个身子,让我也差点认不出来了。


飞机盘旋在老家上空,老乡抬头望着,有一些头晕。还是鸟的声音清澈动听。


那年春天,一群燕子一路呢喃着飞回老家,从云层里俯冲而下,但再也没有了停歇的屋檐,它们鸣叫几声后就飞走了。


燕子的老家,和我一样,走丢了。


我可以和城里一些人一样,把老家在心里清空吗?


有天,几个老家村里的乡人,在城里找到我,他们望着我说,想从前老家的样子了。他们的目光,和我的心房一样,嗷嗷待哺。


于是,我们在城里建了一个同村的老乡微信群,从最初10多个人,发展到如今400多人。在这个微信群里,可以看见同乡发的老屋、老井、老柜子等照片,还可以从视频里听见布谷鸟的叫声。当然,而今的布谷鸟来自老家邻村上空。我相信,它们是从前那些老家之鸟繁衍的后代。


每当我在城里拖着疲惫的皮囊踽踽独行时,就打开微信,看一下里面的图片:老房、老井、山崖上悬空的树、金灿灿的稻谷……我的心便被一股股来自老家的山水浸润着。


我明白,无论怎样,都不能在心里把老家清空,它灌溉着我,让我在城市里,努力按照一棵树的姿态去生活。



来源:达州晚报